日據時代,臺北帝大對當時就讀於女子學校的我,是遙不可及的所在。我作夢也沒有想到1949年能擠上那扇校門,更沒有想到等待我的,竟然是烏雲密布的灰色青春。

1950年初夏,噩夢降臨在我的身上。第二學期已近尾聲的6月初,獲知母親因用酒精爐不慎,引火燒傷了全身三分之一,生命垂危。想到在病床呻吟的母親,雖然期考迫在眉睫,卻無心看書。過了數日,又傳來令我膽顫心驚的事情,在沒有任何預兆之下驟然發生。期考前休假的第二天,在醫學院唸書的哥哥被捕了。

在那個年代,思想犯像是可怕的瘟疫,人們談它變色,避之唯恐不及。想不到這種遭遇竟然發生在自己哥哥身上。過了一個欲哭無淚無眠的夜晚,翌日訓導處把我找去,告知經傅校長交涉,特准家屬送一些日常用品,同時才知道被捕的不只哥哥一個人。據說當局認為學生必會來參加期考,所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趁機逮捕。原本哥哥期考後便把醫學院的課程全部修完了,但他們等不及他考完,就把他抓去了。

期考中我緊張又焦燥,精神恍惚,好像記憶都喪失殆盡了,腦子裡空空蕩蕩的,好像空無一物,但勉為其難的參加了考試。前學期期考間在女生宿舍,發生的情境不斷地湧上心頭。那是一個歲暮天寒的夜晚,大家正埋頭苦讀的時候,女生宿舍前來了一輛圍有鐵絲網的綠色車輛,不久奔跑的腳步聲在木板的房間中響起,幾位流亡學生被逮捕了,一時難以平息的恐怖氣氛瀰漫了整棟女生宿舍。在竊竊私語中聽到一位流亡學生將黨章藏在圓形蚊帳中被搜出,以後校內風聲鶴唳,有著四面楚歌的危機感。

考完期考,同學們互道珍重,因為學校規定不及格的學分超過二分之一便要退學,超過三分之一學分便要留級,大家沒有自信通過這些關卡。因為光復不久,我們都是日據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唸完初中的,大戰中女生每天種菜、補衣,根本沒有時間唸數學和理化;日本和英美交戰,英文當然是禁讀的。我抱著滿懷憂傷回到台南老家,父親的鬢邊頭髮半年之間驟然變白,母親依然躺在床上。

整個暑假全家籠罩在揮之不去的憂愁中,哥哥生死未卜,他不知去向更令人恐懼不安。我們那一年代的青年,從小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對政治是一張白紙;哥哥年輕、單純又涉世未深,絕不是那些情治老手疲勞訊問的對手,這是曾在大陸行醫多年的父親深以為憂的。

漫長的暑假終於過去了,當我要北上註冊的時候,哥哥有了消息,他由軍法處寄來的信說可以寄東西進去了,但還不能會客。記得我到台北的那一天是農曆8月13日,翌日我買了月餅和內衣褲送到青島東路的軍法處,回來的單子上有哥哥的簽名,放心不少。

不久開學了,註冊那一天我本來暗自慶幸自己不及格的成績既沒有超過二分之一,也沒有超過三分之一,成績平平。想不到在林系主任面前選課的時候,系主任用一副冷漠的神情對我說:「你的普通化學只有六十多分,不宜唸化學系。」接著便指著後面的同學說:「下一位!」,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他的話如晴天霹靂,我錯愕在那裡,等驚醒過來,跑去找熟悉的助教問究竟,助教支唔了半天說:「系主任要你轉系就是了。」以後一個月我徬徨無主,曾經去找過教務主任,也託人打聽文學院和法學院科系,但都被擋在門外。後來由同學的竊竊私語中,獲知系主任因我是所謂思想犯的妹妹,而故意不讓我待在化學系,而普通化學補考過的同學卻可留下來就讀。我想我是個燙手山芋吧!

1953年(5月27日)第一屆心理系畢業生和教職員合影。前排左四起為蘇薌雨教授、陳大齊教授、張肖松教授。前右三為鄭發教授,均為專任教授。全體畢業生立於後排,共十一人,筆者位於右三。

 

同學們每天早上都快樂地去上學,只是我無課可上,坐困愁城,一愁莫展。那種尷尬的情況至今仍使我心酸不已;是不安、屈辱、仇恨、不甘心等情緒雜陳著。最使我難堪的是不敢稟明父親,一來是他為了哥哥已經夠煩惱了,二來是自己實在太不爭氣了,如果普通化學考了七十分,系主任也無機可乘。一個月的日子裡,白天我待在宿舍裡發呆,黃昏同室的同學回來,便去新生南路水圳邊閒坐,深夜方回。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在新生南路水圳邊小聲痛哭流涕,哭腫了雙眼回到宿舍。我鄰床的外文系同學看到我狼狽像,悄悄地告訴我:「今天遇到了心理系的同學,她們告訴我心理系去年才開辦,學生不多。你去試試看,聽說她們系主任兼圖書館長,在文學院圖書館內上班,我明天帶你去看看好嗎?」雖然多次的挫折使我變得膽怯,但無論如何必須走出這個困境,不然只有失學一途。翌日我鼓起勇氣見到蘇薌雨館長,我把我的處境從頭說了,也坦白說哥哥因案被捕,化學系主任說我的普通化學只有六十多分,不讓我註冊;並表明願意轉到心理系,把我的成績單遞上去。看完成績單,他毫無猶疑地說:「哪有這種事!妳的成績雖然平平,但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你註冊。」他想了一會兒說:「妳願意的話,歡迎妳來心理系就讀。」他的話像荒漠中的甘泉,使受盡挫折、打擊的我感激涕零,幾乎不能自主。他還安慰我:「好好唸書,受一點打擊不要灰心,心理系是很有希望的科系,同學們也很友善,好自為之。」下午我再去見他,很快就辦妥了轉系和註冊的手續。轉系後忙著補修學分,高興自己不必要再妾身不明了。

此後臺大校園仍然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新學期在教務處的牆壁上,貼滿被槍決和判刑的學生名單,令人怵目驚心。1953年我自心理系畢業後(第一屆畢業生),就職於省立錫口療養院,從此我揮別灰色的青春,走進杜鵑窩裡,開始與精神病患為伍的生涯。當年陰錯陽差,心理系的蘇薌雨主任接納了徬徨的我,帶領我走進奧妙的心理學殿堂。我也以將近四十年灰色的杜鵑窩生涯,盡力堅守臨床心理學者的職責,回報了蘇主任及灰色青春時期的這段機緣。

顏一秀1954年攝於省立錫口療養院。


顏一秀小檔案

1929年7月31日生

學歷:

1953年臺大心理系畢業

經歷:

1954.02~1955.04臺灣省立錫口療養院臨床心理技術員

1955.07~1957.07台南市立家事職校教員

1959.10~1971.08私立仁愛之家心理療養院臨床心理師

1971.08~1996.07私立仁愛之家慢性精神病養護所所長兼心理療養院臨床心理師

兼任:

1972.08~1974.07高雄醫學院兼任講師

1985.07~1986.05臺灣省衛生處台南社區心理衛生臨床心理師

1972.08~1997.07國立成功大學學生心理輔導中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