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如一股奔流,沒有暗礁,激不起美麗的浪花。──羅曼羅蘭
1808年,一位音樂家上台,濃密烏黑的頭髮,褐色悲壯的寬眼,彈起他自己創作的鋼琴協奏曲。然而,強弱完全失控,強音處彈斷琴弦,弱音處不聞聲響。這失敗的音樂會之後,他不再上台演奏了。1822年,他彩排一齣歌劇指揮,然而,各樂器聲音、歌聲雜亂,他的指揮棒帶不出旋律,徨然不知所措。紊亂中,有人要求他放下指揮棒,他悲羞地跑回家中,雙手捧面,久久不語。
令音樂家最難堪的疾病,耳聾,纏上了這位音樂巨人-貝多芬(L. v. Beethoven, 1770-1827)。日復一日惡化的耳疾,讓他無法勝任舞台上的演奏。然而,這位舞台挫敗的音樂家,乃是19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 1866-1944)擇為心靈巨人而撰文作傳的主角。羅曼羅蘭是位摯愛音樂的法國現代文學家、傳記作家、家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他筆下的人物不少卓越的世紀音樂家,除了貝多芬傳,尚有韓德爾傳。至於他獲得諾貝爾獎的代表作「約翰克利斯多夫(Jean-Christophe)」,亦是以一位天分洋溢的音樂家作為揣想的書中主角。
成為文學家筆下的巨人,不是單有技巧的傑出,更值得讚嘆地,乃是心靈啟動的強勁能源。貝多芬的耳疾,與外界切斷了世俗的應對;家境的困窘,常在生活重擔下呻吟。這份堅忍的意志力量,乃是羅曼羅蘭致力捕捉的特質。羅曼羅蘭寫道:「我稱為英雄的,並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沒有偉大的品格,就沒有偉大的人,甚至也沒有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行動者。」「這些傳記中人物的生涯,幾乎都是一種長期的受難。或是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煉。」[1]文學家筆桿寫下的,是偉人的心靈力量,及其良善的品格。
羅曼羅蘭搜集貝多芬與友人的書信,可以看到貝多芬的思想與人格。書信中:「我的一份命運真是艱困已極。但我聽任命運安排,使我有勇氣承受著生命的磨難。」「誰能參透我音樂的意義,便能超脫常人無以振拔的苦難。」[2]其第五號交響曲(命運)以四個震撼的重音破題,壯烈地表達命運之扣門。1827年,貧病交加的貝多芬收到倫敦音樂學會寄給他一筆費用贊助音樂會時,捧信嚎啕大哭,在場者皆心碎。為感謝豪俠的英國人分擔他悲慘的命運,他覆信承諾創作第十交響曲。然而,信完成之後第8日,這位巨人病重消殞了。第十交響曲未能問世,而充滿活力的第九交響曲,每年在全球各大音樂盛會中,高聲歌詠著快樂頌。這快樂之頌,是貝多芬對悲慘命運的反撲,他要編織歡樂的音符,頌揚憧憬的美景,傳送他靈魂對世人的熱情呼喚:「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缺乏凡人相互道安的貝多芬,平日多靠著大自然的貼心輕拂,翻滾心中的萬馬奔騰之波濤,轉成泉湧般的曲調渲瀉而出。他懷念萊茵河畔的故鄉,用「我們的父親萊茵」形容壯闊而激盪的大河。通稱田園交響曲的第六交響曲,是首頗具代表性的大自然之頌,曲中有著輕飄的和風、嬌巧的鳥啼、溫暖的陽光。這美麗的葡萄田園,少不了一場激烈的暴風雨,待雨過風順後,綠草陪伴花香,清露滋潤萬物,大地生機盎然。如同羅曼羅蘭的名句:「痛苦像一把犁,它一面犁碎了你的心,一面掘開了生命的起點。」
羅曼羅蘭不只是位愛樂者,他的眼光透視著社會中的痛苦之淵。成長歲月中,正逢20世紀初期歐洲四處烽火,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他旅居瑞士,在中立的國土上寫下一篇篇反戰的文章,也得罪不少國家政治領袖,包括祖國法國,甚至獲得諾貝爾獎時亦遭法國杯葛,直到次年方獲通知領獎。獎金並不己藏,轉捐給國際紅十字會和法國難民組織。
他的得獎代表作《約翰克利斯多夫》,在開始下筆前,已構思了十餘年,再花了十年完稿,共十卷100萬字。這本鉅著寫作期間,正逢他家庭變故、工作繁重,乃以此書為其精神寄託,想創造一位心靈清明的主人翁,高聲暢談真誠,抒發徜徉藝術的飛揚平靜境界。羅曼羅蘭自認此書不只是文學作品,而是信仰之書。書中主角頗具作曲天分,耳中聽到自己裡邊湧現生命之歌,往前奔流,自由無絆。個性衝動單純,常陷入危機而不自覺地受到世俗攻擊。原是嫉惡如仇般批判法國、德國的風氣,後來作品則融合了各國美的力量,包括德國學者的穩重風範,義大利的熱情律動,法國的活潑柔美。當白髮蒼蒼之日,他告訴自己:「哦!我的老朋友,我的音樂,我們一起上路吧。請陪我到最後!」[3]
羅曼羅蘭的名人傳,除貝多芬外,尚包括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19的文學家托爾斯泰(L. Tolstoy)等三位巨人,並有其他豐富作品。不少譯者為其作品埋首文案,包括著名的文學翻譯大師傅雷(1908-966)。傅雷完整翻譯此三位巨人傳記以及約翰克利斯多夫,是位作家、教育家、藝術評論家,留學法國巴黎大學,翻譯法文作品,強調翻譯作品應該「神似」,而非形似,理想的譯文應彷彿是作者的中文寫作。他親筆寫了「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把多首鋼琴奏鳴曲、小提琴奏鳴曲、弦樂四重奏、鋼琴協奏曲、交響曲、宗教音樂,一曲一曲作了曲式與意念之詮釋,遠遠超過一般譯者之音樂鑑賞功力。一生嫉惡如仇,其翻譯作品也是多以揭露社會弊病、描述人物奮鬥抗爭為主。然而受到文化大革命紅衛兵迫害,夫妻自縊而亡。
無論貝多芬、羅曼羅蘭、傅雷,均具有對音樂、文學、藝術的深刻感受,對人們苦難的慈悲愛心,以及對社會政治的不公現象之批判衝動。其實,人們心靈的各種悸動,包括理性的思想,或感性的文藝,無論以何種型態表現,均是相互貫通。沒有豐碩的心靈,沒有苦難的磨練,難有偉大的文藝作品,也難引起社會的共鳴。
傅雷之長子,即是享譽國際的鋼琴家傅聰(1934-2020)。傅聰獲得1955年在華沙舉行的第五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之第三名和「瑪祖卡」獎,成為首位在國際性鋼琴比賽獲獎的中國音樂家。其父傅雷的教育除了在鋼琴練習上嚴厲要求外,並佐以文學藝術等素材,培養全方位人文素養。《紐約時報》的霍蘭德(B. Holland)在評論傅聰於1987年在紐約的一場獨奏會時,評論傅聰有著對色彩的敏感聽覺,是一位藝術家,不只為舞台上炫技表演。令傅聰一生感到痛苦的,是1958年被要求回到中國時,他轉而尋求英國政治庇護,被安上叛逃之名,加重了其父在文革時期的罪名。這位追求自由的鋼琴詩人,回憶其家父的教誨:「第一做人,第二是藝術家,第三是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生命追求的價值,在這層次安排中得見格局。
本文從18世紀出生的貝多芬,談到19世紀出生的羅曼羅蘭,20世紀初的傅雷,乃至於近代的傅聰。雖然跨越不同世紀,吾人仍可感受跨代的愛樂深度與溫慈心靈。這世界何其苦難,因這些偉大的作品,讓人間添加彩繪,美麗了不少。
註:
[1]參考羅曼羅蘭著,傅雷譯《三巨人傳》,風雲時代出版公司,2020年4月。
[2]同註1。
[3]參考梁祥美譯「約翰古利多夫」(濃縮本),志文,2004年。
楊雅惠小檔案
學歷:
臺大商學系1978年畢業
臺大經濟學碩士、博士
美國哈佛大學經濟系訪問學人
現任:
考試院考試委員
臺大財務金融系兼任教授
曾任:
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委員
中央銀行理事
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兼臺灣經濟所所長
興趣:
音樂、文學。
合唱團指揮,獲金韻獎作詞作曲獎,曾辦鋼琴獨奏暨獨唱音樂會。
圖說:
圖1:貝多芬。為約瑟夫·卡爾·施蒂勒於1820年所繪。(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Beethoven.jpg?uselang=zh)
圖2:英雄交響曲總譜封面,可見貝多芬修改的字跡。維也納音樂之友協會藏。(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Eroica_Beethoven_title.jpg?uselang=zh)
圖3:羅曼羅蘭,191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由 Agence de presse Meurisse -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公有領域(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15091349)
圖4:傅雷,近代西洋文學翻譯大師,圖為1932年1月與朱梅馥的婚禮照。(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Fu_Lei_and_Zhu_Meifu_1932.jpg)
圖5:1965年的傅聰。由Giorgio Lotti (Mondadori Publishers), 公有領域(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Fou_Ts%27ong_1965b.jpg)
圖6作者小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