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探險】
愛上一幅意義不太明確的畫,是因為
總是思念著某處?
還是愛上畫家凝視世界的方式?
凝視幽深與不確定
頭微側
臉微向上仰望
嘴角微啟微閉之間
暮色裡一襲白衫
其他的
就留予斜陽及晚風
迆邐大地無聲詩
在畫裡的一角
自我慢慢沈澱下來
世界慢慢沈澱下來
似曾相識或是難以理解
都緩緩走入寧謐夢境
言語 找到久別重逢的靜默
不羈的畫筆
在群山無盡處揮灑一抹藍
夢的遠方
晨曦閃耀
2019/07/20
【藝術的事】
在文藝復興藝術史上,拉斐爾 (Raphael Sanzio, 1483-1520) 的《雅典學派》(The School of Athens, 1509-1511) 是以「知識體系建構」為繪製主題最有名的畫。柏拉圖對形而上理念的探討、以及亞里斯多德對可見物質世界的分析歸類,形成文藝復興時代教廷對整個知識體系分類的兩大源頭。拉斐爾在《雅典學派》這幅大型壁畫裡,特別點出哲學、神學、詩、與法學是知識分類的四大領域。
從人物的挑選來看,《雅典學派》很明顯展現了當時羅馬教廷對人文學正統知識系譜建構的關注,並以這個系譜為歐洲文化帶來的光輝璀璨為傲。值得注意的是,這幅畫裡畫了兩位非歐洲人:畫面最右邊、手上拿著圓球的是古波斯祆教創始人瑣羅亞斯德(Zoroaster, c. 628 BCE – c. 551 BCE),畫面左邊在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 c. 570 BCE – c. 495 BCE)上方、頭上戴著阿拉伯人頭巾的則是融合伊斯蘭與古希臘思想的哲學家阿維羅伊(Averroës, 1126-1198)。
是的,談文藝復興知識體系的形成,是不能不談來自西亞文化的影響,即便拉斐爾沒有把這兩個人畫在顯眼之處。但無論如何,他們對歐洲文化的深遠影響難以忽視。
相較於文藝復興羅馬教廷透過人文學知識傳統,積極打造西歐文化獨尊的主流地位,威尼斯的情況大不相同。
就在拉斐爾畫《雅典學派》前幾年,當時威尼斯最有創造力的畫家玖玖內(Giorgione, c. 1477/8 – 1510)以類似主題繪製了一幅油畫——《三位哲學家》(Three Philosophers, c. 1506)。Giorgione切入的角度不同,因此創造了一幅意境迥異的畫作。透過這幅畫,我們看到面向大海、以海洋為國力的威尼斯人如何理解他們週遭的多元文化。
Giorgione是誰?
歐洲史上第一位藝術史家瓦撒利(Giorgio Vasari, 1511-1574)在他的名著《藝術家列傳》(Vite)第一版(1550)寫道,Giorgione是推動威尼斯畫派創新最重要的核心人物。從瓦撒利對義大利藝術史風格分期的角度來看,Giorgione與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都是打造文藝復興「現代藝術」(maniera moderna, “modern style”)的先鋒。到了《藝術家列傳》第二版(1568),瓦撒利更進一步說,Giorgione受到達文西繪畫啟發後,走上了帶領威尼斯繪畫與佛羅倫斯分庭抗禮的創新之路。
相較於佛羅倫斯繪畫專注於人物刻劃,Giorgione將威尼斯所在之Veneto地區的田野風光轉化成田園牧歌,畫進他主要作品裡。在構圖上,佛羅倫斯繪畫重視結構與敘事,Giorgione的畫面則是極簡化後的詩意與想像。
Giorgione在短暫的創作歲月裡,留下可供後世查考的文獻資料相當稀少。因此現代的Giorgione研究主要是建立在對畫作進行X光攝影與科學鑑定,來了解他的構思過程與顏料使用,並參照當時威尼斯畫家Paolo Pino (1534-1565)所寫的藝術理論《繪畫對話錄》(Dialogo di pittura, 1548)。Pino特別以「如詩的簡鍊」(poetic brevity)推崇Giorgione的藝術成就。
《三位哲學家》是Giorgione作品中深受讚賞,但至今仍無法確知具體內容的一幅名畫。過去的研究曾認為畫作主題是「東方三智者」,目前也有人猜測是「畢達哥拉斯與他的兩位老師」。但在藝術史專業研究文獻裡,主要共識仍認為這幅畫的主題應是《三位哲學家》。這個推測是根據1525年威尼斯貴族收藏家M. Michiel在朋友 Taddeo Contarini 的鄉間別墅看到他收藏這幅畫後所寫下的記錄:「這幅油畫畫了三位哲學家在戶外風景裡,兩位站著,另一位坐著正在沈思太陽的光線。畫裡有一塊山岩,畫得極令人讚嘆。」
這幅畫最左邊山岩至少有18公分的部分被裁切掉,因此山岩的量體被削減不少。就原來畫幅尺寸來論,原畫主要構圖應是光明(右)與黑暗(左)各半的對比。就畫意而言,應是哲學如何探究光明與黑暗。
畫的背景有一個山間小村莊。村後的綠色群山再過去,Giorgione利用空氣透視法,畫出一個藍色塊山形,以此將背景推得更遠,讓日出的曙光可以從遼闊的遠處升起。而從圖像傳統來看,三位哲學家應是代表老中青三個不同年齡階段。
日出暗示物質世界的光明與黑暗由日出日落來決定;而這三位背對著陽光、站在樹叢後面的哲學家,他們全身卻被來自左上角另一個光源的神秘金黃光線所照亮。
年輕哲學家背對著其他兩位比較年長的前輩,眼神專注地望著前方幽深的洞穴的入口(也許跟柏拉圖《共和國》第7卷談的「洞穴寓言」有關)。他正專注於用器具量測眼前這片黑暗的面貌,但同時也可隨時望向正在升起的太陽。
最右邊那位年老、眼睛幾乎全盲的哲學家目光望向自己內心深處。從X光照片可看出,這位老者原來完全側著臉,雙眼張開往太陽的方向望去。他戴著一頂頭冠,上面有著象徵太陽光芒的輻射狀長條。然而這個部分後來都被塗改掉。現在畫面上看到的是,老者手上拿著圓規,手上展示的羊皮紙上畫著跟星象圖表與推算月蝕相關的數字與符號。
而站在中間的中年哲學家戴著阿拉伯頭巾,他的手上像是在默想我們立足的塵世。這位阿拉伯哲學家是誰,無法確知。可以推測的是,他代表來自東方的古老智慧,與其他兩位哲學家平起平坐,而且互有可相聯繫的關係。
三位哲學家都站在洞穴外,他們都沈浸在金黃色光線中,也彷彿浸潤在知性的光芒、靈魂的光芒、與神性的光芒裡。
花亦芬小檔案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學士,德國科隆大學藝術史碩士、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中古晚期至近現代宗教史、社會文化史與藝術史跨領域研究,以及現代德國史、史學思想史。曾獲國科會傑出學者養成計畫獎助以及國立臺灣大學全校教學優良獎,曾任《臺大歷史學報》主編。 譯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一本嘗試之作》(2007 出版,2013 修訂二版)。專書著作:《藝術與宗教──義大利十四至十七世紀黃金時期繪畫特展圖錄》(2006)、《林布蘭特與聖經──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對話》(2008)、《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2016)、《像海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2017),以及論文近三十篇。
圖說:
圖1:Giorgione, 《三位哲學家》(Three Philosophers).
c. 1506, oil on canvas. 123 x 144 cm.
Kunstgeschichtliches Museum, Vienna.
圖2:Raphael, 《雅典學派》(The School of Athens). 1509-1511.
溼壁畫。 500 x 770 cm.
Stanza della Segnatura, Palazzi Pontifici, Vatican.
圖3:Giorgione, 《三位哲學家》局部圖
圖4:Giorgione, 《三位哲學家》局部圖。攝影:花亦芬
圖5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