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臺灣的連鎖超商突然賣起有名的GODIVA熱巧克力飲品,一整個冬季,我最愛手捧一杯熱巧克力,望著霧濕的窗景,回憶2009年10月29日~11月9日之間,與臺大中文系幾位同仁參訪波士頓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的那段日子,Harvard Square商街上,一家巧克力專賣店,同樣是一杯熱巧克力的溫暖記憶,是我今生學術生涯最美好的回憶。
此生何其幸福!在那年北美初冬的微雪裡,與大夥兒呵著氣、裹著毛呢大衣,穿梭於哈佛大學這古老校園中,盤桓於燕京圖書館的各個藏書樓層內,這樣的時空環境所蘊生的人文氛圍和積累的文化資源,是此生深刻而難忘的。
燕京圖書館典藏的中國古籍善本非常豐富,如《洪州分寧法昌禪院遇禪師語錄》(宋刻本)、《增廣事聯詩學大成》(元刻本)、《鼎刻江湖歷覽杜編新書》(明刻本)、《明文記類》(明抄本)、《明諸名人尺牘》(明稿本)、《置書懷袖》(清抄本)等皆具珍貴價值。
我們很榮幸獲得當時的館長鄭炯文先生的接待,鄭館長還邀請中文部主任馬小鶴先生與文獻服務部楊小姐為我們導覽。能在燕圖中盡情地進行資料的披閱、抄錄、攝影與掃描,實在是今生最殊勝的經驗。
很多事在人生中特別難能,多年後回顧,此中人、事、物真成了一期一會,Harvard Yard、Memorial Church,以及Harvard Square上巧克力專賣店的一杯熱巧克力,都再也不可能重得。與臺大中文系幾位同仁也因時空睽隔,幾乎很難重聚。
另一趟哈佛行,校園內早春的小雪
隔年春天,哈佛大學王德威院士與當時臺大中文系鄭毓瑜主任合辦一個關於人文主義的小型研討會,藉著鄭主任的引領,我又再度造訪哈佛。
記得出發時是2010年3月3日,我們搭上長榮航空晚間班機,從紐約紐華克機場轉機赴波士頓。第一次在紐約過境旅館過夜,連機上一夜,我總共睡了兩個夜晚,少了一個白天,時間仍是3月3日晚上。
抵哈佛大學後,我被安置在一間三人房,有衣帽間和兩個窗檯。室內是英式家具,雖然斑駁陳舊,但不失古樸典雅。腰形彎曲的几案與几案上的白色玻璃檯燈都鑲有金色的水草與幸運草花紋,牆上的畫也綴有金色邊框,有一點巴洛克皇宮的感覺。
當晚王德威院士辦一個洗塵晚宴,見到幾位與會學者,北京清華的汪暉教授、耶魯的金安平教授和他的夫婿、華東師範的楊揚教授、和王德威教授合辦會議的Lindsay Water, Editor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等等,一時間中英文語言錯雜,我置身在一片思惟混亂的世界。這又是一次未曾有的經驗。
當晚我服了一顆褪黑激素強迫入睡,以便調整好時差面對接連兩天的研討會。一夜溫暖的沉睡,隔天清晨六點醒來,哈佛校區還在沉睡,窗外的枯枝與夜間的積雪在微微的天光下,形成一幅圖畫鑲崁在我窗檯的白色窗框裡,我彷彿在圖畫中醒來,忍不住拿起相機先拍下幾張窗畫,染白了的大地竟如此溫柔我的心,引我深情注目。
八點之後,薄雪逐漸退去,形成濕淋淋的水氣,散佈在枝枒間與馬路上,如果沒經過拍照存證,還以為早晨下過雨呢。就像昨天,我們的飛機到波士頓上空,機窗外正飄雪,我一度誤以為下雨,卻又懷疑怎麼會有這麼大顆的雨滴,飛機落地後,出了室外才知是雪花。小雪輕薄如雨滴,對這不曾見過下雪的南方來的遠客,不免是一場誤會。
那是一場“Humanistic International:Humanism, China, Globalism”研討會,兩天的研討內容涵蓋古今中外,大家都環繞著人文主義,嵌入自己的研究內容。我努力聆聽著各色用英文發表、評論與提問的內容,大概只有三四成的了解能力。如果十年前我如願成為哈佛訪問學人來交流,今天就會有八九成。這是一段失落的夢,如今年過半百,也無心再追夢了。
會中再度見到當年我申請visiting program時,到臺灣為我面試的杜維明先生,雖說無心追夢,卻難掩複雜的心情。重見杜先生,第一時間並不認識,十年了,他改變很多,削瘦的面龐不見當年的英氣,他多次提問,我仍未想起他就是杜先生,直到他走到楊儒賓和陳昭瑛兩位教授面前,提醒他們應該告訴黃俊傑先生如何如何時,我才驚覺他是杜先生。
這是何等複雜的感受啊!歲月牽流,改變了一切。相識的成了不相識,有夢想的成了沒有夢想。重見杜先生,勾起我一段年輕的回憶。如果我當年追夢成功,杜先生會是改變我一生命運的關鍵人物。可惜我的哈佛夢沒成,如今的他竟也不認識我了。
1993年我初入臺大任教,期望通過哈佛的visiting program,到美國人文學最高學府一圓跨文化、跨國際的學術美夢。那是一個晚飯時間,杜先生打電話到家裡,約我到中央研究院他下榻的地方面試。我緊張得連夜裡夢境的語言全是英文。
結果,我只得到備取第一名。當年海峽兩岸的學者搶著去哈佛,沒人會放棄這機會,我的備取終究沒變成正取。那年,我失去圓夢的機會。十年後我以自費的方式造訪哈佛並發表論文,杜先生也在場,但他生了一場大病,不記得過往小事,也不記得他當年如何影響一位正在編織夢想的年輕學者。
沒能成為哈佛訪問學人,在我的人生中肯定是關鍵事件,只是無法評估是得是失。我已相信人生自有因緣、沒有得失。當時重見杜先生,時光倒流了十年,勾起一段回憶,原來我曾經也是有夢想的人。
兩天的會議圓滿結束,王德威教授親切的和每一位與會學者寒喧,關心我們的時差問題、感謝我們遠道前來等等,還特地請他的助理Andy去買哈佛最好吃的巧克力送我們。實在是個細心而貼心的學者,沒有院士的霸氣,也沒有大學者架子。我的哈佛夢影裡又增添一樁院士級的暖心巧克力記憶。
訪梭羅故居,散步瓦爾登湖畔
隔天我們預定去梭羅故居,但是,清晨三點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是太興奮了麼?其實是時差。五點之後勉強自己再睡個回籠覺,不到六點又醒來,起身張望窗外,半輪明月在晨光中高掛杈枒的枯枝間,天際有微微的虹光,應是朝霞,她瞬間轉為靛藍,收起羞紅的臉龐,露出一幅清新純淨的容態。那一抹嬌羞是人間難得的幻影。白居易「花非花,霧非霧,來似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原來我在北美的那個早春,有幸邂遘瞬息萬變、令人尋覓不得的朝雲。這莫非是劉禹錫一夜茶宴後,「夜後邀陪明月,晨間命對朝霞」的風流?還是蘇東坡生死流離,失去的侍妾──王朝雲?不,這只是晴光中蒼穹輕靈的腳步,它為我揭開暖陽回春的一天。這一天要去會梭羅(Thoreau)了。
梭羅曾說「奢侈與舒適的生活,妨礙了人類的進步,最明智的應是,外表雖然窮困,內心生活卻再富有不過。」《湖濱散記》是紀錄梭羅在Walden Pond湖畔隱居二年又二個月的生活散文,梭羅自己蓋了間小木屋,在林中獨居,用雙手找尋食物及掬水,種菜過活,其餘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閱讀、寫作和親近大自然。他在書中明示,「我們應該改變事物的順序:第七天應該是人類勞動的日子,在這一天以額上的汗水賺取生活所需:其餘六天則作為感性和靈性的安息日,漫遊在廣袤的花園裡,啜飲大自然溫柔的感化和崇高的啟示。」
我的哈佛夢影已遠,今日回首,臺大中文系同人攜手同行的溫暖,Harvard Square商街上巧克力的溫度,Walden Pond湖畔大自然溫柔的感化和崇高的啟示,是今生最美的夢境、最夢幻的回憶。(本專欄策畫/中文系洪淑苓教授)
蕭麗華小檔案
1992年臺大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元智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心理輔導中心主任,後任臺大中文系教授、臺灣大學佛學研究中心主任、臺大中文系副主任、《臺大佛學研究中心學報》主編、《臺大中文學報》主編、現代佛教學會第四屆理事長、中國唐代學會第九屆理事長。2005年為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短期訪問學人,2009年為捷克查理士大學短期訪問學人,2012年為京都大學短期訪問學人,2015年為京都立命館大學短期訪問學人。現任佛光大學中國文學與應用學系教授兼人文學院院長,國語日報《古今文選》主編。近年主要著作有:《「文字禪」詩學發展的軌跡》,新文豐出版社2012年出版、《從王維到蘇軾──詩歌與禪學交會的黃金時代》,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出版、《東亞漢詩與佛教文化之傳播》,新文豐出版社2014年出版。
圖說:
圖1:2009年有幸參訪燕京圖書館,圖為該館正門外觀及石獅。
圖2:燕京圖書館典藏許多珍貴的中國古籍善本,圖為《置書懷袖》。
圖3作者小檔案用圖:與臺大中文系同仁走在哈佛校園。(右2著紅外套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