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臺大校友雙月刊》惠賜寶貴機會,讓我們得以回顧蚜蟲研究。如同大多數的回憶,因人事之遞嬗,總不免有些感傷,但所擁有的是更多的感恩,因為蚜蟲讓我們在臺大相聚,也拓展了真誠的國際情誼。雖是一篇科學報導,希望情誼的建立能成為本文的另一焦點,好讓校友讀者們和我們一起走入這段特別的時光隧道。

故事的起點源自一次意外的免疫染色。在攻讀博士期間,為了解開非洲沙漠飛蝗(Schistocerca gregaria)的生殖細胞特化機制,我製備了一株抗體,可標定蝗蟲的Vasa生殖蛋白,希望Vasa蛋白有如一盞探照燈,照亮生殖細胞之所在,因為在這之前沒有人知道蝗蟲的生殖細胞從何而來。然而儘管我嘗試所有方法,這株抗體總產生非專一的染色雜訊,不僅造成數據判讀的困擾,也讓我對抗體的品質失去信心。就在實驗進度膠著時,公元兩千年的某天,研究室來了一位日籍訪問學者三浦徹(Toru Miura),跟著資深博士後研究員大衛史騰(David Stern)進行蚜蟲胚胎的共生菌研究。坦白說,蚜蟲對當時的我僅是小時候聽過的一種昆蟲 (圖1),只記得她們叫做「螞蟻的乳牛」,自己已被蝗蟲生殖細胞發育搞得焦頭爛額,哪有空理會她們。

三浦來後不久,剛好我要返鄉探親。搭機前他來找我,很客氣地請我給他幾微升(microliter)蝗蟲Vasa抗體。他想用這個抗體染蚜蟲,說不定可追蹤到她的生殖細胞。由於我對此一抗體的品質不樂觀,印象中還慷慨地多給了些。萬沒想到兩週後回到劍橋,一踏進通往實驗室的走廊,同仁們紛紛恭喜我,說我的蝗蟲抗體不僅可染到蚜蟲的生殖細胞,而且染得漂亮極了!這一連串的恭喜驅使我放下背包後即奔向三浦,向其求證染色結果。讓我訝異的是:親眼目睹的影像比同事的描述的還要美!稍後我請三浦教我解剖蚜蟲,而我永遠難以忘懷親自目睹蚜蟲的免疫染色訊號在3秒內即清晰可見,一掃蝗蟲實驗的挫折感。當時我幾乎以立誓的強度下了一個決定:回臺服務後,若我能有自己的實驗室,我一定要作蚜蟲的胚胎發育研究!

很幸運地,臺大昆蟲學系在2003年接納了我,使我有機會實踐當年的夢想。在實驗室草創初期,特別感謝林季瑋和呂曉鈴兩位同學的加入,願意冒著博士班延畢和離鄉背井的風險,到當時「有點熟,又不是太熟的國際友人」的實驗室,進行很可能做不出來的題目。令人感恩的是,她們竟然都做出來,並且有突破性的進展。

出國進行研究,機票與生活費是一大負擔。當年的研究經費用來買實驗室最基本的顯微設備已捉襟見肘,赴國外移地研究預算只夠待個3到5天。因此努力向當時的國科會(科技部前身)申請補助便成為唯一出路。很感恩的是,雖每一次的申請都有背水一戰的壓力,甚或悲涼之感,但結局的喜悅鼓舞我們一次又一次嘗試:不僅林季瑋和呂曉鈴獲得補助,後來加入研究團隊的博士生蕭逸旻和鍾成侑也都順利申請到經費,使得通過率目前維持百分百的紀錄。更重要的是這四趟學術之旅(圖2),讓蚜蟲的研究更上層樓,國際合作也更落實,突破一般在國際會議相遇、短暫地交換意見而真正的合作卻遙遙無期。

因生殖細胞為全身上下唯一能將遺傳訊息一代接一代傳遞的細胞,它如何能在胚胎發育的過程,由眾多的細胞當中「脫穎而出」,一直是個受關注的議題。我們選擇蚜蟲為對象,乃因其「孤雌胎生」的生殖細胞如何形成始終是個謎,解開其生成的機制,對補齊昆蟲生殖細胞特化的全貌,將作出關鍵的貢獻。而且知道蚜蟲這種害蟲如何生,才能對症下藥讓她們不生。在我們著手進行此一研究前,所有的報導都聚焦於有性生殖的昆蟲,尤以果蠅為大宗,因此我們的研究將大有區別,充滿特色!在研究室成立的前5年,我們已順利解開孤雌胎生的豌豆蚜(Acyrthosiphon pisum)生殖細胞的特化,發現她雖屬漸進變態的昆蟲,卻和完全變態的果蠅很類似,都靠著卵後端的一小塊區域,稱作生殖漿(germ plasm),其內所含的生殖細胞決定因子(germline determinants)來驅動。由於蚜蟲不僅具備無性世代,也還可因日照週期的縮短進入有性世代。一個世紀前的古文獻顯示,有性世代胚胎出現得很晚,不像由生殖漿驅動來形成。於是同一套蚜蟲基因體是否真的可調控兩種生殖細胞的特化模式,成為我們亟欲探究的課題。

很不巧,在臺灣的豌豆蚜無法被誘導行有性生殖,我們因而無從得知有性與無性蚜蟲形成生殖細胞的差異。適巧先前在劍橋相遇的三浦已在北海道大學建立自己的研究室,而且擁有可誘導進入有性生殖的豌豆蚜品系,促使我大膽向其提出合作的構想,他也一口答應。猶記得2010年春天,季瑋要赴國外進修一年時,真的好像「嫁女兒」,而且女兒一年後才能「回娘家」。因當時國科會不太鼓勵同學在受補助期間返國,我只能偶爾和季瑋以Skype討論數據,當然包括閒話家常。原本我們以為行有性生殖的蚜蟲會如古文獻所示,不靠生殖漿來驅動生殖細胞的形成,而改用訊息誘導的模式進行。萬萬沒想到,季瑋在三浦的研究室發現有性的蚜卵,竟在卵末端具有宛如半月形狀的生殖漿,而且其中的Vasa蛋白後來會聚集在生殖細胞當中(圖3)。此一重大發現顯示,不論有性或無性的蚜蟲都靠「生殖漿驅動模式」來特化生殖細胞,推翻了古文獻長達一世紀所形塑的傳統認知。這也是研究室第一匹「千里馬」的先馳得點!

季瑋的成功經驗鼓舞了曉鈴,促使她在達成畢業的基本門檻後,積極申請赴海外進修的補助。曉鈴與我在2008年於美國普林斯敦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 所舉行的國際蚜蟲基因體聯盟(International Aphid Genome Consortium, IAGC)第一屆大會,和來自邁阿密大學(University of Miami)的艾麗克斯・威爾森(Alex Wilson)教授相談甚歡。她是蚜蟲內共生菌的專家,但先前的研究多限於成蟲,很想將觸角延伸至胚胎的內共生菌。在IAGC大會舉行那幾天向我們問了不少問題,也對曉鈴積極進取的態度留下深刻印象。在爾後兩屆大會上,我們先後又在西班牙巴賽隆納(Barcelona, Spain)和美國堪薩斯(Kansas, USA)碰面,自然更加熟稔,而且威爾森教授也很歡迎曉鈴至其研究室進修。

在曉鈴成為第二匹「千里馬」後,她於2013年夏天前往威爾森教授的實驗室從事蚜蟲內共生菌研究。值得一提的是,曉鈴並非研究內共生菌的基因,而是懷菌細胞(bacteriocytes)的基因,且有相當驚奇的發現。懷菌細胞為包覆內共生菌的細胞,好似一個口袋,將內共生菌裝在其中。曉鈴發現兩個胺基酸運輸蛋白(amino acid transporter)的基因,其訊息核醣核酸(messenger RNA, mRNA)竟然表現在共生菌移入之處,位處早期胚胎後端,好似發出一個歡迎訊號,告訴內共生菌大門所在。由於內共生菌參與必需胺基酸的合成,為營養供給之基礎,這兩個懷菌細胞基因(編號0536及8904)所扮演的角色,很可能是「營養感測器」,讓內共生菌順利移入胚胎中,以利爾後參與製造胺基酸。原本我們以為胺基酸運輸蛋白基因只會表現在懷菌細胞膜,沒想到有這樣出人意表的角色。由於曉鈴具備高效率的實驗執行能力,她在同一時間探究另一胺基酸運輸蛋白(ApGLNT1)的角色,發現此一蛋白質也具備「營養感測器」的潛力,而且是在它成為膜蛋白之前!曉鈴在 2014 年夏天回國後持續其高效率的工作步調,在一年內將上述兩計畫的豐富成果寫成文稿,在歷經反覆的投稿與退稿過程,終於在2016年將兩篇稿件發表於演化發育學頗具斐譽的期刊EvoDevo。無獨有偶,就在曉鈴於邁阿密大學進修期間,季瑋的北海道千里馬計畫,也發表在EvoDevo。她們的努力,使得研究團隊在國際上的能見度快速提升,當時主動要求合作的電函或演講邀約都增加不少。

逸旻和成侑分別為實驗室第三匹和第四匹「千里馬」,很巧的是,他們都進入日本國立基礎生物學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for Basic Biology, NIBB)進修,而且都待在重信秀治(Shuji Shigenobu)教授的研究室,只是時間不同。我與重信的相遇源自於2006年在美國冷泉港實驗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所舉行的生殖細胞研討會,2008年又在普林斯頓的IAGC大會相遇。進一步的交談得知我們有共同的研究興趣「蚜蟲胚胎發育」,又有共同的朋友「三浦徹」。於是在2010年因IAGC的聯盟成員關係,共同發表兩篇蚜蟲基因體的論文後,很自然地成為經常合作的夥伴,也是好朋友。

我們的研究興趣除了生殖細胞的命運決定,生殖細胞為何能精準地移動到性腺,進一步與其結合成為一個真正具有生殖功能的器官,也是我們另一個研究焦點。因蚜蟲胚胎中的生殖細胞和內共生菌始終形影不離,我們推測:內共生菌可能傳遞訊息,引導生殖細胞移動,或是它們本身即為訊息的製造基地。當我向重信提及此一構想時,他也深表興奮,於是逸旻便以第三匹「千里馬」之姿,在2016年夏天到NIBB進行此一計畫。由於重信本人為蚜蟲內共生菌的專家,熟稔如何移除它們,以利幫助逸旻觀察生殖細胞是否會迷航。逸旻的研究結果顯示:生殖細胞在沒有共生菌的蚜蟲胚胎當中數量大幅下降,幾乎為零;也就是說:就算會迷航,但連迷航的條件都沒有!

逸旻於2017年春返國後不久,成侑和他即攜手共同解析鐘樓怪人(hunchback, hb)基因在蚜蟲的新角色。鐘樓怪人基因最早被發現於果蠅,是一個影響前端和神經發育的基因。早在2010年我們也已發表蚜蟲hb基因的研究報告,揭櫫hb基因在孤雌胎生蚜蟲保留了調控前端和神經發育的角色,而且蚜蟲的hb基因還可能進一步決定前端的發育。精彩的hb故事不因2010年的論文發表而終止,成侑和逸旻發現蚜蟲的hb基因有其他昆蟲的hb未曾具備新角色:它竟表現在生殖細胞當中,而且在每個發育時期,是個不折不扣的前端與神經基因,同時也是個生殖基因(圖4)!在成侑偕逸旻發表這個重大發現後,他順利以博士後研究員的身分,成為研究團隊的第四匹「千里馬」,在2018年春天赴重信在NIBB的研究室進修。

不過成侑沒有接續逸旻之前的計畫,而將焦點移至「兵蚜(soldier aphid)」這個「不事生產」(意即不孕)的蚜蟲階級,探討兵蚜為何具有卵巢卻不生。就在截稿日的前一個月,成侑結束他一年的日本進修回來。我被他瘦了10公斤的身形所震懾,因為他本來就不胖!還好他的微笑以及敏捷的動作展現了他的健康,才讓大家放心。根據和重信以及成侑本人的閒聊推測,他的減重不是來自於運動或節食,主要來自勤奮的工作。也因如此,成侑帶回相當豐碩且具突破性的成果:兵蚜的不孕很可能是卵巢中的細胞凋亡所致;換言之,原本有潛力發育成胚胎的卵細胞早夭,讓胚胎無法成形,更遑論有子代產生。

綜覽近十年來研究團隊這四匹「千里馬」的進修歷程,海外合作研究室提供我們在臺灣無法取得的蚜蟲品系及技術平台,我方提供創意構想與堅實的蚜蟲發育遺傳學訓練,加上進修過程中進一步互動所激盪出的智慧火花,都是這四大研究計畫能開花結果的共通模式。當然最寶貴的資產是季瑋、曉鈴、逸旻和成侑這四位同學,他們令國外研究室豎起大拇指的勤奮努力態度,毫無疑問是計畫成功的最關鍵因素。回憶在不甚順心或低潮的日子,聽到海外合作友人對這四匹「千里馬」的稱讚,無疑是當日心情變好的一劑特效藥!

不可諱言,「失敗主義」在過去十年間如瘟疫般肆虐臺灣,學界不但無法倖免,疫情迄今更不見稍減,我的研究室當然也處於疫區之中。不少的鼓勵言詞講久了,同學們會疲乏,甚至信心動搖,好像抗生素用久了,會產生抗藥性,失去藥效。但很神奇的是,這四位同學到國外進修後,對自己的信心都大幅提升。他們看到自己在臺灣的訓練受到高度重視和肯定,外國同學的積極態度也學得來,原有的恐懼感和自卑感在進修那一年大幅下降,這應是我實地見證「千里馬」計畫最有收穫的那一面。非常感謝科技部給予這四位年輕人支持,這也是他們履歷表中的重大榮譽事項,同時也使得蚜蟲的發育演化學研究更深更廣。當然,我也要感謝臺大昆蟲系和生物科技所,讓我遇到這四位優秀、質樸、勤奮的「千里馬」!(本期專題策畫/農化系李達源教授)

註:
[1]參與本篇報導資料提供的作者含林季瑋、呂曉鈴、蕭逸旻、鍾成侑以及現任成員林大中、賴峻偉。
[2]臺灣大學蚜蟲發育相關論文發表請點入:http://www.entomol.ntu.edu.tw/faculty_intro/140

張俊哲小檔案

國立臺灣大學農化系、生化科學研究所畢業。服役後,法務部鑑識科學特考及格。接著通過教育部公費留考,赴英國劍橋大學遺傳系攻讀博士學位,師事Michael Akam教授。目前為臺大昆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同時合聘於生物科技所和基因體與系統生物學學位學程。張老師專長為發育生物學,「分子生物學」、「DNA 與胚胎發育多樣性」、「科學研究計畫管理」、「進階科學研究計畫管理」是他在臺大的主授課。除了專業課程,張老師還開授「新生專題」。自2007年迄今曾九度獲校教學優良獎,最近還榮獲106學年度校教學傑出獎。在研究方面,張老師團隊在蚜蟲發育基因的研究自2006年迄今已四度榮登國際期刊封面。張老師熱心教育,是位很樂於分享與幫助同學的科學家。

圖說:
圖1:行孤雌胎生的碗豆蚜,以刺吸式口器吸取植物汁液,同時於植株間傳播植物病毒。(提供/林大中)
圖2:臺大發育遺傳學研究室的4匹「千里馬」,以及他們的國外指導老師。(A)林季瑋與三浦徹(右2與右3);(B)呂曉鈴與艾麗克斯・威爾森(上排右2與下排右1);(C)蕭逸旻與重信秀治(右1與右2);(D)鍾成侑與重信秀治(左1與右1)。(提供/4 位「千里馬」同學)
圖3:在有性世代,Vasa蛋白於早期的胚胎聚集在卵後端(綠色條帶;左圖),此時胚胎的狀態仍處於核分裂,未見細胞膜形成。俟細胞膜形成,Vasa蛋白被包覆於某些細胞當中(綠色條帶;右圖),這些細胞後來被證實為生殖細胞,而左圖的綠色條帶被證實為生殖漿。(提供/林季瑋)
圖4:鐘樓怪人基因(hb)的mRNA表現。這個胚胎處在發育的較後期,頭、胸、腹都已清晰可見。hb mRNA(藍色訊號)可在前端(胚胎最左區域)、神經細胞(胚胎中間條帶)、生殖細胞(胚胎右上方區域)被偵測到。(提供/鍾成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