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窗情誼最純真但也最難以形容者莫過於小學的懵懂歲月所編織成的。
「吳誠文,等等我,…,我跟你說喔,我媽媽說實在有夠不幸,因為我跟你同班,她叫我千萬不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她還說一定要跟老師講,說我以後還要做人的。」小學一年級第一天上學有點興奮,但我的玩伴Y在路上追上來,很不識相的跟我這樣講。
「那就不要跟我坐啊。」我不在意跟誰坐在一起。
「可是我想跟你坐在一起,我不想跟別人坐。」
「那就跟我坐啊。」我沒有生氣也沒有高興。
「好啊,」他露出笑容,「但是你不要跟我媽講哦。」
「欸,你媽看到我就像看到鬼好不好?」
我們坐在教室裡完全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因為她說的是“國語”。那個年頭大家哪有那個閒工夫唸幼稚園(你以為射彈弓抓蛇挖蚯蚓釣青蛙爬樹摘蓮霧灌肚扒仔焢番薯釘陀螺射沖天炮甩尪仔標賭蠟尪仔打彈珠跳大水溝翻牆踩屋瓦捕蟬敲芒果騎牛背捅蜂窩鬥蟋蟀打水漂等種種技能不需要業精於勤嗎?),電視機兩年後才會進到我們鄰居家裡,我家又再晚兩年,所以我們之前沒有機會接觸國語。沒多久我跟Y兩個就被老師抓到走廊罰站,因為下課無聊我帶著Y在窗戶爬過來爬過去,比賽看誰爬得比較快。老師看到後指著我們念念有詞,可能是叫我們不要爬,可是我們聽不懂,以為她在指導我們訣竅,於是越爬越起勁,直到她大吼大叫,抓著藤條跑過來為止。真正的同窗!上學第一天就一起爬窗。
本來大家都像鴨子聽雷,沒想到幾天過去,不知不覺間老師的話也漸漸地聽懂了,同時間班上的同學(只有三四個是我原來的鄰居玩伴)也混熟了,各種知識與技能的交流慢慢的在班上展開,黨派也逐漸形成,基本上就是分男女兩黨。兩黨的黨綱路線南轅北轍,永遠是敵對的,爾虞我詐,從來不合作。不過Y的媽媽放心了,因為跟他坐在一起共用課桌的是女生,我也一樣。雖然年輕的女老師說:「你們要相親相愛喔。」但是兩派人馬捉對坐在一起,可以想見的是永無寧日。雖然每張書桌都被敵營刻畫上楚河漢界,可是兵卒狹路相逢或飛象過河的邊界糾紛天天上演。雙方明爭暗鬥,經常打成一片,課本筆記本墊板橡皮擦粉筆板擦亂飛。明爭我方慘敗,因為對手伶牙俐齒,告狀打小報告功夫一流(兄弟至今還是非常欽佩她們的語言天分);暗鬥我方技高一籌,抓蟲做陷阱搞破壞各種惡作劇都有人擅長(本人因經驗與天分逐漸變成派系要角),結果就是風聲雨聲讀書聲不時摻雜著尖叫聲吵架聲跟藤條掃把柄打屁股或手板聲的迷迷糊糊的低年級歲月,老師經常抓狂大吼並且相當針對性的對我黨不利。可是沒有想到,第一個學期結束那天,老師發成績單,意外的給了我一張獎狀還有一些文具當獎品,還不斷當面跟我曉以大義:「好學生要品學兼優才可以喔。」我把獎狀拿回家,媽媽一陣錯愕,我告訴她這是獎狀後她喜出望外:「哎喲,你也有獎狀喔,這是真的喔?」馬上左鄰右舍到處宣揚,還把它用漿糊貼在牆上(後來一點一點的被好學的小強吃掉了)。牆上貼了幾張獎狀以後進入中年級,終於覺得敵營也有可愛之處,兄弟們的戰鬥力遂逐漸轉向其他班級,黨派齟齬日減,外交糾紛日增。不打不相識,這個時期也在國際競爭當中學會了合縱連橫(絕非凱子外交也),結識了幾個友邦講義氣,兩肋插刀的患難之交(被打被罰都在一起),也學到了誠信與實力同樣重要的處世態度。
後來其實是棒球改變了我的一生(咦,有那麼嚴重嗎?)。到了5年級加入棒球隊後,逐漸變成全校師生注目的對象,友黨友邦粉絲紛紛表示善意,連Y他媽都刮目相看,從不可置信到漸漸出現親和笑容。榮譽感讓我從此謹言慎行,同黨兄弟們沒有因此背離,反而更加相挺,這種同窗兼球迷的情誼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難以言喻的溫馨。如今雖然年近花甲,幾個當年有特殊情誼的小學同窗至今仍相當懷念。他們不比後來臺大的同學,大多數都早早隱身市井之間。其中一個我一輩子常記在心的小學同學叫響仔,他長我兩歲,但由於家境清寒,晚兩年入學,恰巧與我6年皆同班。他個性憨直率真,雖然體型高大,卻從不欺侮弱小。我們從小玩在一起,上小學後由於他家非常簡陋,於是每天放學後都到我家跟我一起寫完功課才回家。我加入棒球隊後每天都練球練到天黑,他怕教室鎖門我進不去,所以放學後都幫我揹書包回家,日復一日從不間斷,一直到我們畢業。畢業後各奔西東,我上了國中繼續打球,而他卻必須分擔家計,此後40幾年無緣再見。我的學區本來屬於後甲國中,但因為打棒球,跨區到金城國中就讀,因此大多數博愛國小的同學畢業後即未曾再謀面,誠屬遺憾。
「你是吳誠文喔?是那個打棒球的吳誠文嗎?」去年我辦一個研討會,帶幾個日本人到台南市老牌的欣欣餐廳吃飯,老闆阿塗師盯著我的名牌問我。
「是啊,不過那是小時候啦。」
「厚厚~,吳誠文喔,我以前很喜歡看你投球餒,你是台南之光。」
我感覺很不好意思,不過他接著就是一連串的標準的球迷的回憶,有些細節他甚至記得比我還清楚。
「太厲害了,你怎麼記得比我還清楚。」
「我那當時在餐廳當學徒,常常偷跑出去看你們比賽,回來就被罵被罰,當然記得清楚啊,不過值得啦,哈哈哈。」
小時候打球雖然只有短短4年(從小學5年級到國中2年級),但是沒想到球迷粉絲卻可以記得一輩子。我18歲就負笈北上進了臺大,留學回來因為工作關係,大半輩子都居住在新竹,活動範圍幾乎都在新竹台北之間。雖然如此,我的許多同事好友每次隨我到台南,經常會訝異於還有那麼多人記得我,當然他們也不太能想像當年台南的球迷有多熱情,我跟隊友們如果被認出來,除了簽名拍照外,經常得到推不掉的招待或優惠。其實那時候的球迷粉絲也不只南部有,魚雁往返的球迷反而以北部的居多。有些球迷後來變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斷斷續續會再聯絡,甚至先後一起進了臺大。不過有些在我出國留學後因為通訊不易,斷了聯繫,搬來搬去後資料遺失,竟然想找也找不到了,相當遺憾。當然大多數的球迷當年看我們比賽,所以年齡跟我相仿或更長,彼此保有共同的記憶。近年來也出現了第二代,偶爾會有年輕學生拿著棒球來找我:「老師,您可不可以幫我簽個名,是給我爸爸的,他說他是您的球迷。」
我小兒子20幾年前出生時,長庚醫院幫他接生的鄭醫師認得我,欣然接受了我表達謝意的簽名球,不要其他的。這種感覺就像40幾年前,一位球迷寫信給我,但是沒有我家的地址。即將退休的老郵差踩著腳踏車在蜿蜒的巷子裡找到我家,親自把信交到我的手上,他的自豪又慈祥的笑容讓我畢生難忘。老球迷跟老同窗一樣,讓我越年長越感受到他們對我一生的珍貴意義。回想成長奮鬥的歷程,他們帶來的無形的激勵督促與溫暖支持的力量使我既放心又不敢鬆懈,使我既有成就感又必須不斷警惕自己不偏離正軌,也讓我無時無刻回頭俯瞰一生時可以滿眼充滿了色彩,不會看到灰暗。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粉絲群,特別是老粉絲老同窗,他們在負面意見與虛假資訊如洪流氾濫的年代,還是不斷帶給我們正面支撐的力量。(2017.04.09)
吳誠文小檔案
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台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年兼任系主任,2004-2007年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2014-2016年擔任學術副校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年當選IEEE Fellow。2007-2014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STC)及資訊與通訊研究所(ICL),2013年獲經濟部國家產業創新獎最高榮譽「卓越創新研究機構獎」,同年獲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榮譽,2014年2月歸建清華大學。2015年獲電機工程學會最高榮譽「電機工程獎章」。目前為清華特聘講座教授。
圖說:
圖1:我的小學同學響仔(右1),與我(右2)6年皆同班。我加入棒球隊後每天都練球練到天黑,他放學後都幫我揹書包回家,日復一日從不間斷,一直到我們畢業。這張照片可能是中年級老師在我們班教室旁的責任花圃照的,本黨同志不易掌控,老師也抓狂。
圖2:去年我辦一個研討會,帶幾個日本人到台南市老牌的欣欣餐廳吃飯,親切有如兄長的老闆 阿塗師盯著我的名牌認出是我,原來球迷粉絲是可以記得一輩子的。
圖3:比較年輕的同事好友經常訝異於在台南還有那麼多人記得我,也不太能想像當年台南的球迷有多可愛,多熱情。我(坐者左)跟許金木(坐者右)走路時被路旁這間理髮店熱情的老闆拉進去“免費被理髮”,還擠進來一群湊熱鬧的粉絲,塞得小小的理髮店水洩不通。
圖4:(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