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鐘如果有強烈的意見的話,多半是因為它帶著時間無情的,穩定的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時間像一條套在我們每個人脖子上的無形鎖鏈,因此我們也就停不下腳步。我們對鐘如果不能諒解的話,多半也是因為它無時無刻不在努力的用它隱形的刻刀刻畫著我們臉上越來越深、越來越密的皺紋,以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白色顏料一根一根的染著我們越來越稀疏的頭髮。但是,真的是因為鐘它這樣為難我們所以我們就不想拿它送來送去嗎?
「你是怎麼搞的?怎麼送我鐘啊?你不知道不能送鐘給別人嗎?你這是什麼意思?」
「拜託,老王,你有必要這麼大聲嗎?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我才送你這個特別的鐘啊。」
「誰跟你是好朋友?什麼特別的終?你留著自己用吧,尚饗!」
「唉呀,我花那麼多錢,還費盡一番心思(實際上是在泱泱大國某地隨便買的廉價山寨品,但為了大家好,這個就不方便講了)才買到這個雕工精細,純機械式的古典咕咕鐘,正好配合你新居落成,想不到你不但不領情,還對我這樣大小聲,真是讓我傷透了心。」
如果你因為送鐘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與關係人(就是原來你自認為是朋友的人)反目,那也只能怪你自己白目了,只是你千萬不要衝動,鐘它可是無辜的,千萬不要把氣出在它頭上,用力把它給砸了,因為砸了以後反而原形畢露,一下就看出它是廉價的山寨品,本來人家就不太珍惜的食之無味的關係就更加風雨飄搖了。但是話說回來,也許你一看苗頭不對就勇敢承認鐘是假的,因此送這個假鐘反而是只有你這種宅心仁厚之士才願意排除萬難而為之,也無非是想讓他長命百歲。這雖然令人啼笑皆非,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以化干戈為玉帛(畢竟也不是所有關係人都像本刊讀者這樣聰明),此乃歐洲真貨無可取代者也,善哉。
因為諧音被認為不吉利的當然不是只有倒霉的鐘而已。例如土豪張三鯊魚返鄉,靠關係拿令箭向銀行貸款去買弟寶豪宅,結果只剩下4樓還沒人買,這也是常見的事。但是如果弟寶建商告訴土豪張三:「對不起,本人蓋的是真正的豪宅,而真正的豪宅是沒有4樓的,所以這是5樓。您想想看,烏樓、吳樓、舞樓、霧樓,不論南北口音,5聽起來都是氣質高雅,大吉大利之數,價錢難免會高一點,所以不是隨便人買得起的,我看來看去,也就只有張董您才有這個福分。」
土豪張三一看電梯裡的標示果然沒有4樓,於是欣然的便以天價買下5樓,那也是合理的,畢竟沒有4樓卻有5樓這樣超越物理法則的觀念普天之下的無識之士誰會介意呢?地政事務所開給土豪張三的一紙權狀上地址明確記載是5樓,雖然實際上住的是4樓,但是土豪張三卻可以自豪的說他住5樓,還會用日語講『Go Guy』,聽起來豈不搖擺哉?至於鐘嘛,台語發音也許稍微好一點,但是美語發音『克拉克』(Clock)聽起來就更高尚一些了。
「老王,我送你一個雕工精細的克拉克,還請吾兄笑納。」
老王聽起來像是你送他一克拉的什麼發亮的東西,笑得合不攏嘴。
好了,不再調侃鐘了,它其實是維繫現代人類社會正常運作最重要的東西,因為有了它,我們所有人以及我們所做的事情才可以『同步』,例如沒有鐘的話,機場、火車站、學校等大概都要停擺,你要搭的車或飛機不曉得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你要上的課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你甚至不曉得『時候』是什麼。古人以日為鐘,作息行事同步於太陽的起落,日子多半過得悠閒。然而對現代從事電子系統設計的人來說,一個快速運轉的電子系統裡面要是沒有鐘(克拉克)來同步的話,系統要正常運作可就如天方夜譚般不切實際了,數以億計的資料要個別在正確的時間傳到數以億計的正確的地點,這時候鐘的計時單位大概要小到10-12秒(微微秒,Picosecond)了,這是大多數人無法想像的極小的單位。既然電子工程師熟悉的鐘的單位可能要準確到微微秒,甚至飛秒(毫微微秒,Femtosecond),他們的生活充滿矛盾也就不足為奇,因為他有許多的鐘,單位都不一樣,很難同步的。
不管你是不是電子工程師,面對的是人的話,同步這個觀念有時候也不能太堅持,尤其是準確度,不然如果禍從天降時,你因為不同步而逃過一劫,你如何自圓其說?或如果你在家裡買票當選為戶長後,對你的戶民耀武揚威,堅持原則,要求準確的同步,極有可能你的家庭會隨時充滿活力,夫妻經常在家門口或停車場演出鐵公雞。
「妳不是說妳已經好了嗎?怎麼我車子熱了半小時了,妳還沒出來?」
「好了是說我事情做好了,可以準備出門了,難道出門不用準備呀?」
「不就換件衣服,兩分鐘就夠了,還要準備什麼?」
「你這是什麼話?我不用妝點門面,出去要丟人現眼嗎?你以為衣服、鞋子、絲襪、皮包、帽子、眼鏡、手錶、手環、絲巾、耳環、項鍊、髮圈、胭脂、口紅、指甲、眉毛、眼線、睫毛、手機殼、吊飾,這些個東西要搭配很容易嗎?你知道每次出門我為這個傷透了腦筋,又不想丟你的臉,你還不體貼我,我真是瞎了眼…(嗚嗚嗚)。」(以上10秒鐘講完,還可以一面用皮包當武器海扁你。)
「好了好了,對不起對不起,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快走吧。」
就是因為人會走,會移動,跟鐘的關係就變得更加複雜。像我愛悠遊山林,每在山中有幸見到千年方能成材的巨大檜木藏身深山雲靄之中總是為它慶幸,也為它的眾多已然仙逝的至親同伴哀傷,相對無言,俱皆潸然。聚居於臺灣的檜木族群,在它們無畏的與惡劣的環境搏鬥至少數十萬年而茁壯之後,卻紛紛倒在戰前的日本林業資本家及戰後更恐怖的臺灣省林產管理局(林務局)的斧鋸之下。極少數死裡逃生的巨木,讓短暫存在於這個美麗之島的渺小的我有幸可以向它們瞻仰致敬。其實這些僥倖存活下來的大朋友們有的是因為生長的地方砍伐不易而逃過一劫,有的是因為身體被用來套上鐵索支撐伐木用的流籠或路軌而被刻意保留,但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身體的構造不符伐木者設定的木材規格而被跳過,就如莊子所說的:「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不材之木就像無用之人,被自認為有用之人者所摒棄,而這些自認為有用之人的人也許就是人類社會的主流,是定義文化與社會風氣制度的人。難道這是造物者設計的不完美系統,大不同世界,用來測試人的真正智慧,實驗著人最終是否會因為自己的貪婪與無知(不知如何與造化同步)而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數十年前被人所摒棄(因而獲救)的不材之木成為今天人們口中的神木,受到景仰,而可材之木多半早早被砍了。至於人呢,在機關裡的長壽的神人是否學習了神木的不材才能遠離災厄呢?
神人、神木,有用、無用?顯然鐘對人的重要性在於它能用隨時隨機可變的精準度刻畫歷史,也能在不同的時間點讓人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時間刻度來反省自己或檢討特定的對象。所以有用無用到底是對你,對我,還是對它?到底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到底延續多久?這一切都變得不是絕對的。巨木要千年才能成材,人難得長命百歲,所以巨木的鐘與人的鐘有不同的計時單位,需要智慧才能同步。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年兼任系主任,2004-2007年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年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STC),2010年將STC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ICL),並接任所長,2013年獲經濟部國家產業創新獎的最高榮譽,卓越創新研究機構獎。同年獲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榮譽,2014年歸建清華大學擔任副校長。
圖説:
圖説1:奧地利維也納機場的商店裡掛著各式咕咕鐘,吸引外國旅客駐足。即使是這樣可愛的鐘,若要送人的話還是得三思。
圖説2:德國慕尼黑市中心著名的瑪麗廣場(Marienplatz)矗立著新市政廳與鐘樓,鐘樓內超過百歲的鐘琴(Glockenspiel)每天吸引著無數遊客前來觀賞真人大小的鐵製人物伴隨著悠揚的報時鐘聲表演巴伐利亞的歷史故事,令人發思古之悠情。
圖説3:新竹縣尖石鄉仍有少數巨大檜木隱身深山中,也許當時被認為「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