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有一次在史丹佛大學休假,不意觸及到幾何平均與算術平均的問題,雖然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不能確定自己的瞭解無誤,所以就去問我的一位數學家朋友,蕭蔭堂教授,他簡單地確認我的瞭解還算正確,但是告訴我說如果想進一步知道有關數學統計的問題,可以看某本波蘭人寫的書。他隨著就把那本書丟給了我。
我讀了大半天,經過一個多禮拜,連第二頁都無法翻過去。整本書密密麻麻都是公式,只好擲筆三嘆,承認隔行如隔山,回去跟他講實在沒有辦法看得懂。他聽了大笑,告訴我說如果先看過另外一本書,那就看得懂了。於是我就跑去史大的圖書館借那本書來看。果不其然,這本書仍然是天書,我只能仰天長嘆,覺得自己天分何以這麼有限。過了幾天,我又去找他說,實在看不懂。他又笑笑說,如果您看了一本統計學概論,而在那之前學過微積分,那麼就看得懂了。我說這豈不是要花個兩三年功夫,我才能真正知道「數學平均」的奧秘。他說看得懂那本波蘭人寫的數學統計的書,就有博士班學生的程度了,所以是要一些時間,但也不至於要那麼多的功夫。大約一年多就夠了。
這件事已經過了30多年,我也一直不曾有計畫或系統地讀有關數學統計的東西。但是按照他的說法,要看得懂數學的書,只需用一枝筆,一塊橡皮擦和一些紙,花一些時間,就夠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覺得他的意思是更不需要什麼儀器或工具。對他來說,這才是數學家的真正境界,就好像哲學家或藝術家一樣。有些數學家用計算機來推算圓周率的數值,雖然可以推到小數點後的幾百萬位數,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拿計算機這個工具反覆的「機械」工作,完全沒能達到創意的境界,不算是真正值得學的數學。
說起鉛筆,說起儀器,這些都是工具。對什麼是「工具」,我是一而再地反覆思考。顯然,在我這位數學朋友的眼光裡,越不用工具,創造性才越是彰顯;用了很多工具的,往往都只是替人家作注解。像愛因斯坦的理論,物理學家必須用複雜的天文工具來證實,但他可是在郵局做事時,用包裝紙寫出來的。如果用孔恩(Thomas Kuhn)的話來說,愛因斯坦是創造典範的人,其他人做的不過只是繼續發展這個典範,是做「正常科學」(normal science)的事。後者便常常借用許多不同的工具,而不像前者卻只靠一支簡單的筆。借用大量工具來做學問的人,工具一旦被控制、被剝奪,他就如同喪失了自己,變成了「我不在,故我不思」了。不思考,當然失去創造力。
人被迫和他的工具疏離,這是資本家控制「無產階級」的方法。因為階級的剝削,遂種下共產革命的種子。人很怕失去工具,不願隨便讓人家控制工具。而資本家要控制人,他就必須先壟斷他的工具。
數學家瞧不起工具性的研究,這是很值得重視的現象,這個現象或許不能從馬克思的角度來論述,但是現代科學仰賴工具的情況日益嚴重,像原子加速器,或是奈米的實驗室,這些都只能仰賴資本家或國家(或學閥)的力量才能建造,缺乏這樣的「工具」,許多實驗無法進行,對學術和社會的影響非常巨大。
許多的學科一定必須通過儀器或機器的使用來進行,因此誰控制了「工具」,誰就控制了該學科內容和發展,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常常在想,仰賴儀器或工具的學科真是與藝術、哲學或數學這些充滿創意的學術有天壤之別:只要一個人循序自修,閲讀教材,他不只可以完全「瞭解」哲學或藝術作品,而且甚至於可以達到數學研究生的程度。但是他如果想要瞭解高溫物理,或是一般的工程知識,那麼就必須有使用各種設施及儀器的機會,沒有這樣的機會,就無法真正瞭解教科書的內容。這就使得這些學科充滿了工具性。這兩樣看來不同的學術,其差別竟然是在於工具的取得與否,令人以為沒有本質上的差異。
科技知識與人文知識的差別大概在17世紀以後被突顯出來。因為笛卡兒的影響,我們往往以為科技的知識一般人讀不懂,而人文藝術的知識則是一般人可以讀得懂的。其實懂或不懂主要在於工具的掌握,而不是學問的本質。笛卡兒如此,牛頓如此,巴斯葛如此,萊布尼茲也是如此。
資本家、大學或國家控制求知的工具,美其名為高等的知識,是一般人所讀不懂的,甚至於說不經過他們指定的老師或專家來教便學不會。許多知識就這麼被壟斷了。具有創意的學科,反而常常被認為不是專業知識,人人都可以自由發揮,而只要花點時間都讀得懂。
當然,知識的累積不能不循序漸進,仰賴工具的使用與發展。但另一方面,正如我的朋友所說的,真正有創意的學問只要紙和筆就可以了,而且只要你肯花時間,便可以讀得懂。我作中國教育史,隨手拈來便可以提到像「解額」、「南北榜」、「省試」或「急就」這些名辭。它們看似高深莫測,但是只要花一些時間閱讀,也就看得懂。然而,歷史的知識畢竟還是必須通過掌握基本資料才能得到初步的認識,因此也需要花時間。另一方面,只要借用工具書,卻又很容易看得懂它們。工具的掌握的確很重要,但工具本身當然不算「學問」。
由此看來,定義學術的本質不應該以工具的使用為標準。一門好的學問應該是如何能在不受工具的限制之下,仍然發展合乎理性的思維,好讓那些具有追求的心靈(inquisitive mind)的讀書人容易瞭解,並且讀起來有趣,一輩子都受益,不斷地想再讀它,而且會因年齒長大而了解益為深刻,這才是最具有創意的學術。
也許可以這麼說,天下的學問都是相同的,但必須對現有的成果尊重,並努力探索如何可以突破。只依賴壟斷工具,不加思考地認爲使用越複雜的工具的學問,才是真正高深的學術,這是資本家或政治機器控制人的創意和獨立思考的托詞。探索偉大的自然和其中的奧秘,人一定要仰賴工具,並不斷改善它的使用,但是人的最大的挑戰就是在於避免工具的被控制或壟斷。
20世紀最偉大的社會學思想家韋伯在反省這些課題時,認為科技的知識仰賴的不外是「工具性的理性」。雖然他說的和我這裡講的並不完全相同,但他的用語卻很有趣,非常生動地替科技知識作了貼切的描繪。(2007.11.15初稿/2010.10.5修訂/2012.12.4再修訂)
李弘祺小檔案
歷史系畢業(1968)的校友,當完兵後就到耶魯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並於1974年開始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91年,轉到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任教。2007年回到臺灣,在交通大學負責通識教育的工作,並出任該校的人文社會學院院,同時也創立該校的人文社會研究中心。2011年退休後,應聘到清華大學繼續任教。
李教授長年研究傳統中國教育史,著有《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及《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兩書都同時有中、英文版),以及其他中英文著作,内容涵蓋中西文明之交流與比較,史學之本質與目的等課題,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李教授曾多次回國在本校擔任客座教授及講座教授等職,也是東亞文明中心的首任主任。在香港及紐約時熱心參加校友會的活動,從1992年以後就一直擔任大紐約區臺大校友會的理事。
圖說:
圖1:愛因斯坦以一枝筆創造典範,愛因斯坦就是典範的代名詞。(繪圖/許明泉)
圖2:社會學思想家韋伯認為科技知識所仰賴的不外是「工具性的理性」。(繪圖/許明泉)
圖3:李弘祺認為一門好的學問,不會受工具限制。(繪圖/許明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