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使用背包是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為了在密集無聊的暑期輔導課程中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請公假,於是報名參加救國團的活動,隨便選了一個聽起來比較酷但是錄取機率高的營隊,大概是叫『雪山登山隊』之類的,結果真的沒有人跟我競爭那全校唯一的名額。為了那次的登山活動,我特地去買了一個便宜的帆布背包,以及一雙牛頭牌等級的運動鞋。等到報到以後看到別人的穿著打扮,我才知道這世上有所謂的登山背包、登山雨衣、登山鞋、登山杖等炫人耳目的東西,只是我恐怕也不可能為了爬那一次山而去買那些昂貴的登山裝備。那是我第一次上雪山,全隊裡面我最年輕,體能最好(其他都是裝備齊全的大學生),但是那個墨綠色的叫鐵人牌或什麼的帆布背包卻把我整得很慘。它就只是一個有兩條帆布肩帶的大包包,可以裝很多東西,全部都塞在一個大口袋裡,包括一套我爸爸騎機車時穿的感覺有兩公斤重的達新牌雨衣雨褲、我媽媽塞進來的各種最後原封不動背回家的食物、大鋼杯(因為帶碗公的話可能會打破,帶小鋼杯的話可能會吃不飽)與大號手電筒等。塞滿東西後,10來公斤重的鐵人牌背包變得圓滾滾的,雖然看起來有點可愛,背起來可不舒服。結果是,整個登山過程唯一讓我難過的就是兩個肩膀及兩個腳底板,最後都磨破皮了。回來以後這個讓我失望透頂的背包就被我拿來裝雜物,塞到床底下,從此不見天日。我學到的教訓是,雖然都叫背包,顯然還是有分貴賤的,不能貪小便宜。
到臺大以後,雖然許多菜鳥新生都還習慣背著高中時期用的書包,我發現很多自稱老骨頭的學生喜歡背背包,也發現不管騎腳踏車或摩托車,背背包真的是比背其他的書包或袋子方便,於是也就開始背背包。有些背包很厲害,不管是上課、上工圖(真正唸書)、上總圖(不一定唸書)、看電影、跳舞、打球、郊遊、夜遊、烤肉、搭公車、搭火車、搭野雞車、聽音樂會、旅行、登山、露營、逛西門町等等皆宜,所以你可以把各種活動可能要用的重要東西都放在裡面以備不時之需,平常背來背去也可以當作鍛煉身體,因此這種背包是許多工學院男生的最愛。我雖然文質彬彬,平常背包裡以文質彬彬要用的東西為主,不過畢業以後在預官受訓時卻命中註定要背一個超級厲害的背包。
這個背包是我這一輩子背過的最大的背包,它其實有個奇怪的名字,叫作『忠誠袋』,是在海軍陸戰隊訓練基地裡用的。我預官考上海軍電子官,卻萬萬沒有想到入伍訓會被送到屏東,由陸戰隊代訓。多數同梯次的海軍預官都覺得是倒了八輩子霉,但是我倒是蠻高興的,因為陸戰隊不做表面功夫(至少那時候是這樣的),而只強調實質的體能與戰技訓練。我回想上大學前在成功嶺受訓時苦背陸軍多如牛毛的例如『愛民十大紀律』的各種奇怪守則與口號,學唱一大堆有著莫名其妙歌詞的軍歌,以及參加包含莒光日在內的各種洗腦的活動(還有不間斷的考試)等,實在心有餘悸。相較之下,陸戰隊比較像可以打仗的軍隊。最可愛的是,在陸戰隊,早上眼睛一張開不必急著把棉被折成豆腐乾,而是在床上依班長的口令與哨聲作伏地挺身,然後只要把棉被跟蚊帳塞進床頭的忠誠袋就可以了,只是下床後記得要拉8下單槓,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儀式。刷牙洗臉完後才是真正的晨間體能訓練,然後吃早餐。那什麼時候忠誠袋會變成背包呢?原來是打靶往返靶場的時候。我們的靶場是在五六公里外的小山丘上,而且打靶訓練是一整個星期的活動,我們必須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忠誠袋,包括棉被、蚊帳、臉盆、盥洗用具、拖鞋、換洗衣物等。我們全副武裝(膠盔加鋼盔、S腰帶、綁腿、水壺),背起塞得鼓鼓的大概有一公尺長的忠誠袋(它的兩個提手變成肩帶),扛著世上各國鮮能匹敵的國產五七式步槍(我指的是重量),精神抖擻但步履維艱的走上靶場並住進那裡的營房。這種可以讓你帶走全部家當,雖然腳步沉重但是心裡踏實的背包你一輩子怎麼可能忘得了?偉大的陸戰隊!
我後來在左營海軍通訊電子學校當教官時也趁機考了高考(電機技師),具有公務員資格,於是預官退伍後曾在行政院衛生署環保局(由環保處升格,為環保署的前身)工作了將近一年,在環保局資訊室當系統管理員,後來因為通過教育部公費留考所以決定到美國去唸研究所。那時我住在一位高中同學莊惠全(經濟66)在國父紀念館旁的一間公寓,每天騎著腳踏車到位於敦化北路與民生東路交叉口的環保局上班。本來想公務員雖然薪水少,上班總應該穿著體面一點,提著公事包做做樣子,既可以嚇人也可以建立一點自尊心,無奈薪水真的太少,體面不起來,不但週末兼差到電腦補習班教課,上班還捨不得搭公車,每天騎腳踏車鍛鍊身體,於是幻想中的公事包從來沒出現過,倒是背包變成了我的標準裝備。當時環保局的局長是草創我國環境保護制度的莊進源先生,他也是臺大的老學長(化工35)與兼任教授,是一位長期堅守崗位的環保專家與鬥士。最近看到老長官莊局長出了一本回憶錄,往事歷歷又回到眼前,想起背著背包陪莊局長奮鬥的日子,既懷念他又佩服他。到美國以後更不用講,幾乎所有的教授和學生都背背包,因此各種厲害的背包從此一輩子陪著我。
前陣子我一個好朋友似乎看我背包老舊不合時宜,於是送了我一個新背包,當我很高興的把背了多年的舊背包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到新背包時,發現因為設計不同,容量較小,新背包放不下所有的舊東西,於是我不得不拿掉一些我天天背來背去,卻不是必要的或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才會用到的東西。我很高興的發現,背起來很舒服的新背包,仍然可以裝進所有我需要的東西。最近我有機會與工研院資通所的主管們討論資通所未來幾年的發展策略與研發項目。開完會,我感覺這一群聰明能幹的主管也跟我一起把心裡面的舊背包換了一個新的。我很高興的發現,背起來很舒服的新背包,裝著大家的熱情、努力、信賴與使命感,對於在有限的資源限制下應該專注於那些重要的項目有了相當高的共識,也因此大家有更多的互信攜手共進。其實時時清理心裡面的背包比清理有形的背包重要多了,若是心裡有那種鐵人牌背包的話,應該早早把它換掉。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兼任系主任,2004-2007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規劃推動3D-IC設計與測試技術之研發工作與產業推廣。2010年將系統晶片科技中心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並接任該所所長,要協助臺灣建立自有品牌,與國際大廠競逐天下。
圖説:
圖1:我第二次上雪山已經是32年之後了,當然背包跟其他登山裝備都齊全了。這是在雪山東峰停機坪照的。
圖2:厲害的背包可以裝著會議論文集跟海灘褲而不衝突,所以像十幾年前這樣在法國蔚藍海岸某大飯店的會議廳走出來以後,是很快就可以變身融入身後那悠閒的環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