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量子通訊、量子計算與量子感測等技術的成熟，世界逐漸邁向個體完全連結的「透明社會」，而人類也正站在一個顛覆舊文明的劇烈轉捩點上。在這前所未有的量子世界社會結構中，資訊無所遁形、行為即時追蹤、人的思維與情感形成「類量子糾纏」，而逐漸形成集體意識的形態。物理學家包立與心理學家榮格共同在1952年提出「共時性（synchronicity）」的概念，可能在量子科技時代中實現，並締造出現代科技版下的理想「大同世界」。

一、包立以嚴謹與挑剔聞名

包立（Wolfgang Ernst Pauli，1900-1958）以「不相容原理」獲得1945年諾貝爾獎，是量子力學的奠基者之一。他在物理界是出了名的嚴謹「批評者」，不僅對別人、對自己也極為苛刻，他對科學過於挑剔的態度曾阻礙了許多新思想的萌芽。1925年，Uhlenbeck與Goudsmit提出電子自旋想法，當指導教授Ehrenfest得知Uhlenbeck因洛倫茲批評這想法與經典電動力學理論不符，準備撤稿時，仍鼓勵說：『你們還年輕，承擔得起愚蠢的後果！』相比之下，包立卻對更早就提出相似想法的Kronig給予冷嘲熱諷，使得Kronig與發現自旋的莫大榮耀擦肩而過。

包立對新領域的保守態度不止於此。1931年，他勸學生不要研究半導體，認為是「骯髒的東西」，而半導體至今已成為現代科技的主角。還有一個有名例子是跟我博士論文指導教授的師祖Stueckelberg有關。1935年，Stueckelberg提出向量玻色子交換力來解釋強核力，在與包立討論後，包立認為『數學上沒有問題，但是物理上不夠漂亮』。也有人說包立是直接尖酸的批評『這不能說是錯的，但它實在很醜』，Stueckelberg因此放棄了這個想法。這個理論後來被Yukawa重新獨立發現，在1949年獲得了諾貝爾獎。此外，包立早在楊振寧之前就推導過類似Yang-Mills theory，卻因無法解釋粒子質量問題而未發表。反觀楊振寧，即使理論尚不完美，仍堅持提出，開啟後來規範場理論的革命。

儘管包立在理論物理的貢獻無可取代，但他的故事也告訴我們，在科學探索中，過度的懷疑與完美要求，有時比錯誤本身更容易造成錯失真正的創新機會。

二、包立與榮格的長期書信對話

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是心理學鼻祖之一，榮格與包立自1932年開始曾有長達二十多年的通信和深度討論，探索心理學與物理學之間是否存在共通結構。主要討論的內容是「精神世界的共時性」與「物質世界的非局域性（non-locality）」是否為同一宇宙現象，只是在人的內部心理與外部物質世界的不同維度投影結果？奇怪的是包立雖然對物理新理論極為挑剔與嚴苛，但對榮格的集體潛意識、原型以及共時性理論極感興趣，甚至認為量子理論可能為這些觀念提供科學基礎。量子糾纏的「鬼魅的超距作用力」的「非局域性」迫使我們重新思考物質的獨立存在性，也動搖了「觀察者不會影響絕對真理」的本體論。榮格與包立覺得宏觀體系中的對稱性或者「非局域性」，可以為人類心靈無法解釋的深層連結提供某種物質科學的詮釋，在當時這種心理與物理的跨領域研究可說是驚人創舉。1952 年，兩人合作出版《自然與心靈的解釋 (Naturerklärung und Psyche)》一書納入榮格的著名論文《共時性：非因果連結原理》。幾十年後，榮格的科普書出版，並引入聖甲蟲軼事，作為共時性中「有意義的巧合」的著名例子。

包立是個非常奇特的人，他幾乎記得他所有的夢，榮格替他記載並闡釋了約1300多個夢。包立是榮格有關夢的心理材料的主要來源。有人說如果不認識包立，可以透過榮格著作了解包立的內心世界，有位匿名數學家曾說：『在徹底研究他們的著作後，我清楚知道他倆都瘋了。』

三、從包立的時空糾纏到榮格的同時性

榮格在20世紀初期提出「共時性」概念，是指同時發生的兩起沒有因果關係的事件，卻在心靈上產生強烈關聯，他認為這是一種超理性的宇宙秩序投射反應。這種心靈微妙連結的討論在當時屬於邊緣科學觀點，但與20世紀蓬勃發展的量子「糾纏」所揭示的宇宙深層結構有類似現象，榮格後來更提出著名的聖甲蟲案例來說明這種非因果關係。有次女病患正在與榮格討論昨晚的夢境中有隻黃金聖甲蟲時，突然從榮格背後的窗戶傳來連續叩擊聲。榮格回頭一看，原來是一隻小蟲子在不斷撞擊窗戶，於是打開窗戶讓小蟲子飛進室內，發現是一隻和聖甲蟲極為相似的金龜子。榮格拿給女病患看：『瞧，這就是你說的聖甲蟲！』榮格與包立都認為這種無因果關係的「共時性」是理性與科學無法理解宇宙的隱藏秩序。

包立在1930年離婚後開始酗煙與嗜酒，於是向心理學家榮格求助。在榮格治療後逐漸好轉，也因此對榮格的心理研究感興趣而展開二十多年的跨領域對話。包立對物質世界的對稱性深信不疑，在李政道與楊振寧剛提出弱作用力下的宇稱不守恒性時，他曾嘲笑『上帝不可能是個左撇子。』包立認為榮格提出的「共時性」應該是來自物理系統的對稱性或某種量子作用。包立相信對稱性是世間隱藏秩序的源頭，而宏觀世界中的「共時性」是自然的對稱結構投射所引發的無因果性結果。例如：鏡像對稱與夢境中人物的心理對稱暗示，都隱含類似真理圖騰，而空間自發性對稱破缺也對應到心理學中的「陰影原型」^[1]。

他與榮格討論時也提到，是否心理事件與物理事件類似，都可視為某種「量子整體性(Holism)」中的部分組成，在特定觀測時會同步「塌縮」？包立推測可能存在一種超越時空的整體性，其中「心理狀態」的「觀測」或許可以引發「外界事件」同步崩塌而導致「共時性」。量子「糾纏」提供心理「共時性」的物理類比機制：兩個粒子即使相隔遙遠，依然能夠在一方被測量時，瞬間改變另一方的狀態，這種非因果關聯完全不受時空限制。在現代科技看來，量子糾纏是量子通訊與量子網路的基礎；在榮格與包立看來，這或許是一種宇宙的「心靈場」在物質世界的投影。包立與榮格間長久的物理與心理對話，開啟了一種兩者間奇特的新連結，引向「共時性」不可預知的新路途。

圖1：包立與榮格有關時空與「共時性」的四元圖討論過程。(a)1950年榮格寫給包立的四元圖 (b) 1950年底，包立回給榮格的四元圖修正 (c)榮格的共時性四元圖最後定稿。

在他們的書信討論「共時性」過程中，曾經有三次使用榮格偏好的四元圖（quaternion）。圖1(a)是榮格在1950 年最早提出的構想，將因果關係與對應關係（correspondentia）（煉金士的術語，意思是非因果關係）以及空間與時間並列。包立收到後提出修正的建議，認為應該要引入愛因斯坦的時空一體的相對論思維，並作出如圖1(b)的改變，榮格接受了包立的建議，略微修改成如圖1(c)的最後結果。

四、意識與存在：第二次量子革命對思想的衝擊

包立與榮格當年關於心物連結的哲思，在當時僅是紙上談兵。然而，隨著第二次量子革命的到來，這些理論正透過量子科技，從形而上的討論，一步步成為我們未來社會的血肉，也就是『量子透明社會』的雛形。第二次量子革命所推動的不只是技術革新，更是對「存在本質」的深層挑戰。當糾纏成為物理世界的核心結構，我們不得不重新檢視「個體意識」、「自由意志」與「自我」的定義。若萬物皆已深度連結，個體行為是否仍為獨立的自主決策？還是整體糾纏場域的波動影響結果？這些問題不但超越科學範疇，更發展成為哲學與神學的難題。

隨著量子理論不斷挑戰物質與意識分離的觀點，新型態的「心物整體論」的世界觀正在浮現。物質不再只是客觀實體，而是意識與能量的顯現；自我不再是孤立的中心，而是龐大網絡體系中的節點。這種觀點與東方傳統哲學中「萬物一體」與「心物合一」的思想不謀而合，也為東西方哲學的整合提供契機。

五、量子科技引發的「透明社會」

如果說當前社會的資訊氾濫已經讓個人隱私難以維持，那麼量子科技將使得未來社會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量子透明」狀態。量子感測器將能精準偵測我們的大腦電波、心律乃至情緒模式。量子網路保障了資訊即時且絕對安全的傳輸。而量子AI，則能透過巨量數據，模擬甚至預見個體與群體的行為。在此基礎上，量子「透明社會」不只是資料透明，而是行為模式、心理反應乃至價值傾向的即時分析，迫使人心變成透明而無法遮蔽，社會將超越「監控」而進入「共時」。在「透明社會」中，欺瞞變得困難，個體之間變成完全互信與共識。量子科技發展完成後的糾纏而引發的「透明社會」，可能更超越《一九八四》小說的監控社會，但也為人類創造出全新的「誠實共存狀態」。當謊言變得不再可行，當私心難以隱藏，人類會開始學習與群體如何更真誠相處，從而建立互信而非對抗的社會新秩序。在「被迫誠實」的社會中，人們不再需要浪費精力防衛自我與隱藏，可能進入真正的合作與共創狀態。糾纏而透明的社會，不再靠法律與罰則維持秩序，而是靠群體的「共時性」形成集體理性。社會也將出現兩大截然不同的發展方向：

◆ 集體決定論：在萬物糾纏的整體場中，個體的「選擇」可能只是整體波動的必然結果。

◆ 個體相容論：自由意志依然存在，它體現在我們如何回應和整合這些內外部的糾纏資訊，做出更符合整體利益的「共創性」決策。

圖2：量子透明社會的可能發展路徑，取決於科技如何被應用與治理，三種可能發展分別是(1)The good：人人出於內心的自動誠實，變成大同世界；(2)The bad：大家都因為害怕別人知道自己的隱私，而變成完全不敢表達的面壁者；(3)The ugly：過度透明，隨時被監控與演算法宰制，進而導致造成情緒崩潰。

量子透明社會的可能發展如圖2，The Good：理想的量子透明社會，共識與誠實為常態，生活快樂美滿的大同社會。The Bad：人們不敢說話，內心壓抑，自我審查成為常態，創新思想在萌芽前即因恐懼而自我閹割，社會陷入文化停滯。The Ugly：過度透明造成情緒崩潰、身分失控，被監控與演算法宰制，個體身分感徹底消散，人淪為數據流中一個可被預測和操控的節點。如何發展有賴於未來倫理與法律的導引，而屆時的問題是掌控這個系統所有資訊的人會是誰？一旦產生弊端，可能出現比《一九八四》更複雜的狀況，就像1996年James L. Halperin的科幻小說《真相機器（The Truth Machine）》中的結局。

六、量子AI時代的大同社會

中國古代有「大同世界」理想，描繪了無貧窮、無爭鬥、天下為公的和諧社會的烏托邦夢想。但若將量子AI的力量引入現代社會結構，大同世界未必是幻想。人類雖然無法永生，但長壽是量子AI量子醫療與基因修復技術發展的必然結果。量子AI算力時代，社會資源將最佳化分配，樂觀者預估未來只需約5至10%人力工作，即可供養全體人類基本生活。社會進化成「非匱乏的文明狀態」，95%的人可以享受「普適平衡收入」（Universal Balance Income, UBI），專注於延續文化藝術、教育、心理與靈性探索。當人類能自由探索生命意義，原本難以實現的理想人性價值，如慈悲與互助，反而可能成為主流。這正是古人所描繪的「大同世界」的一種實現形式，但不是由道德勸說促成，而是由科技生態系統自動催生出來。

七、人類意識的新糾纏型態

當前使用手機與社群平台時，我們已可感受到某種近似共時性的經驗，與朋友剛提及某種話題，相關廣告即出現。這雖表面無因果，但實為深層資料運算所導致的回饋現象。若未來量子科技發展出「量子腦機介面」或「量子情緒感知裝置」，人與人之間將可實現非局域共振，讓無因果偶發的心電感應「共時性」成為可重複操作的科技現象。

榮格的「共時性」理論曾被視為玄學，但隨著量子科技的發展，它透過現代科技產品的協助，逐漸顯得可驗與合理。如果未來生活空間是非局域的網絡，那麼事件的同步發生會是量子科技的深層秩序的顯現。量子科技可能重塑我們對奇蹟、直覺與祈禱等現象的理解，單純只是科技的社會表達形式。

量子技術的普及可能讓人類逐漸接受一種全新的意識觀：我們彼此相連，與宇宙共鳴，意識不再侷限於大腦內部，而是如波動般與外在世界交織共振。在未來高度透明、訊息即時的社會裡，我們甚至可能孕育出新的「集體潛意識」，如同一種全球社會大腦，80億人心靈同步聯網，形成更大的精神空間。未來這種整體存在觀將被科學、哲學與宗教思想家廣泛討論與深入研究。

「共時性」將從稀有而不可重現事件變為常態，原本私密的心理活動也將成為潛在的社交語言。溝通方式將從姿勢、語言、文字，進化到腦波與情緒的直接交流。「情緒共振」技術可能讓你一想到某人，對方即能感受到並即時回應。這種深層連結不僅改變人際關係，也將重塑互信機制與社會結構。

隨著意識邊界逐漸模糊，隱私、主觀經驗與個體界線都將遭遇挑戰。人類社會將邁向一種集體意識場的新型態決策模式，不再透過冗長的投票與辯論，而是依靠群體共感與共振迅速生成社會意向與倫理判斷。未來的民主制度可能與區塊鏈技術結合，進化出全新的即時共識與治理新模式。

這不只是科技的進步，更是深刻的哲學與倫理課題，在量子「透明社會」裡，我們是否還擁有真正的自由意志？我們是否願意，或能否選擇，不成為這個更大生命體的一部分？

八、量子與心靈的橋樑

表一：心理學的共時性與量子糾纏及物理對稱性比較表

如表1，量子糾纏的「非局域性」是實現榮格「共時性」的物理機制，而糾纏的科技化的量子網路、量子AI與感測則將催生「量子透明社會」。當人類意識與量子科技深度整合，「透明社會」將產生心理同質化現象，個體差異被消除，導致獨立創造性下降。結合榮格的心理原型、個體化與「共時性」理解，集體潛意識透過技術被顯化，人類可能真正朝向全球協調、和平共振的文明階段前進。每個人既被深度理解，也保持內在成長空間，這是榮格理想中「個體與集體」的整合，或許也會進入嶄新的「大同世界」。

量子透明社會讓人類變得更疏離，還是更親密？關鍵在於：我們如何設計這個集體共振的機制？是走向機械同步與數據操控，還是走向深度同理心與靈性統合？量子革命不只是科學革命，也可能是意識革命。當我們重新理解宇宙的連結性、重新看待人與人的同步關係時，也許會驚覺：古老智慧與前沿科技，已開始悄然交會，並逐漸影響意識。「大同世界」來自於科技進入「透明社會」，透過量子網路所糾纏的不再只是無機的粒子，而是人類的命運與意識。人類史上第一次，有機會把心理上的神秘「共時性」，透過技術制度化與日常化，未來將會是科學與靈性交融、個體與集體融合的嶄新「透明大同社會」。

註：

[1]根據榮格心理分析學，陰影是人無意識或夢中出現的人格，但是性格卻與自我（ego）相反的人物，也是榮格四大原型之一。空間自發性對稱破缺類似於一個完美圓球在特定點上突然出現凹陷，打破了完全的對稱性。

張慶瑞小檔案

1979年畢業於臺大物理學系，1988在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取得物理博士學位，1989年二月進入臺大服務，曾經擔任臺大副校長並代理校長。

張教授從事微磁學數值研究與自旋傳輸機制，已發表280篇以上專業論文並獲得28個專利。他是美國物理學會（APS）與國際工程學會（IEEE）會士。曾擔任亞洲磁性協會理事長，及臺灣磁性協會理事長暨臺灣物理學會理事長。近來曾主持NTU-IBM量子計畫，積極加速培養新興跨領域人才。近期推動量子計算相關研究，應用於新材料、新藥物合成，與財務金融領域，並創建臺灣量子電腦暨資訊科技協會，擔任理事長。於2022年擔任中原大學物理系講座教授並兼任校級量子資訊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