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意大利的莫迪格里安尼(Amedeo Clemente Modigliani,1884-1920)年輕時到巴黎去學畫。他的傳記作家說,他常常帶著女朋友們沿塞納河散步,一路走一路跳舞,同時高聲背誦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的《神曲》(Divine Comedy; Divina Commedia)。我每一次想起這段故事,就不免想到但丁的《神曲》是何等的引人──至少在意大利以及天主教國家一定有深遠的影響。在華文世界,它的影響固然比較小,但是在上一世紀的早期,梁啓超、郭沫若、老舍、錢稻孫都曾經寫過他或翻譯他的作品。
但丁的時代算是中古末期。他的生命哲學和對宇宙的認識都來自天主教的教義,所以他最重要的作品《神曲》被認為對天主教神學做出了忠實反映,謹守教義的核心思想。但是他對於文學和政治制度的看法卻有與傳統相異的見解:在實際的生活裏,他與當時的天主教會有種種衝突,因此對於教會干預世俗政治的事實不滿,與傳統中古的知識人有所不同。同時,他在寫重要的著作時,偏偏喜歡使用他的母語,就是塔斯坎尼(Tuscany)的方言,或說佛羅倫斯的話,用羅馬拼音來寫,乖離了當時知識人習慣使用拉丁文寫作的習慣。他這麽做影響了很多人,最後這個方言發展成今天的意大利文。他用方言寫作的這件事,使得他更接近文藝復興的文學家,像是一個文藝復興的人,因此說他是文藝復興濫觴的思想家或文學家,一點也不為過。一般寫文藝復興歷史的人都會把他寫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源流作家或甚至於是說他是人文學者。人文學(studia humanitatis)這個字最早的定義是指那些對古典希臘羅馬文化有研究的人,而但丁也的確常常引用古典作品,例如帶他到煉獄及地獄參觀的人維吉爾(Virgil)就是古典羅馬的詩人。
但丁最膾炙人口的作品除了《神曲》之外,還有另外一本也是用方言寫成的《新生命》(The New Life; La Vita Nuova)。這本小作品混有詩和散文,主要在尊崇愛情的神聖,認為愛與智慧是合一的心靈境界。一般認為這本著作代表了他對碧雅翠絲(Beatrice)那種柏拉圖式的愛的清純呈現。由於這本書是但丁年輕時代的作品,所以在文字的駕馭上面,對後來的《神曲》有相當的影響。他自己說《新生命》實際上是一種新的文學類型(genre)。稱之為“清新體”(dolce stil novo)。它在十九世紀受到注意,所以在二十世紀初年,有些中國學者對他寫作的文體產生興趣,這就不奇怪了。
上文提到他的政治思想帶有批判天主教會的色彩,這可以在他的《論帝制》(De Monarchia)一書看得非常清楚。他認為政治團體分成兩種,一種是管人的精神生活和永生的,這個屬於教會;另外一種是管世俗人的生活的,世俗的政府(以神聖羅馬帝國為代表) 就負責這個工作。雖然前者的地位比較高,但是不能因此就逾越他的管理範圍,介入世俗的王國政府。
在中國,一般認為第一個提到但丁的人是梁啓超。他在1902年在《新民叢報》開始連載他寫的“新羅馬傳奇”。在這個戲曲裏,他表達了對故國衰落,自己被放逐,而必須遠避他國的哀思。他在但丁的生平裏找到了自己的反映,因為但丁也曾因為捲入教皇帝與世俗君主之間的鬥爭而被佛羅倫斯放逐,終於客死他鄉。梁啓超一定是因為這樣的歷史感受,而假藉但丁在全劇的楔子講出了他一心想說的話:
千年亡國淚,一曲太平歌,文字英雄少,風雲感概多,俺乃意大利一個詩家,但丁的靈魂是也,託生名闈,少抱天才,夙懷經世之心,粗辯自由之義。其耐我國自羅馬解紐以來,群雄割據,豆割瓜分,任那莪特狄(?)、阿拉伯、西班牙、法蘭西、奧大利前虎後狼,更迭侵凌,… 老夫生當數百年前,抱此一腔熱血,楚囚對泣,感事唏噓。念及立國根本,在振國民精神,因此著了幾部小說傳奇,佐以許多詩詞歌曲。庶幾市衢傳誦,婦孺知聞,將來民氣漸伸,或者國耻可雪。
在梁啓超的心中,但丁是一個悲情哀怨的愛國詩人,他生命的終極願望就是看到意大利能夠統一,變成一個現代的富強的國家。梁啓超曾經對意大利統一三傑寫了有名的記述,傳誦一時,因此他對但丁的認識絕對是在反映他自己心心念念的亡國感,只是後來他沒有寫完這個傳奇。(有說是著名傳教士漢學家、英國人艾約瑟Joseph Edkins在其編譯的《歐洲史略》(1886)一書中最早提及了但丁(丹低)的名字。)
稍後在日本讀醫未果,轉而以研究文學為生的魯迅也曾經以但丁的《新生命》自勵,認為但丁一生的志業在於復興意大利,完成統一。這樣對《新生命》的解釋明顯的只有在那個時代的中國才會產生。差不多在同時,胡適也曾經提到過但丁的方言文學,認為用方言寫作乃是振興中國文化的不二法門。胡適對文藝復興有相當的憧憬,而他對文藝復興及宗教改革時代提倡使用方言的事實也有充分的瞭解。
大約同時在日本留學的郭沫若也對但丁的作品有一定的認識。當然,他對歌德的《浮士德》更為崇拜。1923年他寫了“但丁來了(詩十首)”,發表在《創造季刊》上面。其實這一系列的詩沒有一定的主題,按照郭沫若的說法,不過是「自己的心泉隨著"時間的潮流"閃動」寫出來而已。不過顯然他那時正在讀《神曲》,而注意到因為沉溺不倫,被關在地獄裏永遠被風飄蕩的Francesca da Remini的故事:
風在哀叫,
海在怒號,
周遭的宇宙──
地獄底的深牢!
但是郭沫若卻勇敢地對Francesca 呼叫:
Francisca da Remini 喲,
你的身旁,
便是地獄裏的天堂!
我不怕淨罪山的艱險,
我不想上那地上樂園!
這裏“你的身旁便是地獄裏的天堂”指的是她的戀人,他丈夫的弟弟。按照《神曲》的說法,他們相戀,深陷肉的泥沼,不能自拔,因此被打入地獄,遭受永遠的責罰。郭沫若作為一個“創造社”的發起人,似乎非常認同這種偷情而躭於肉慾的生活。
第一個真正嘗試把《神曲》翻譯成為中文的是錢稻孫。錢稻孫出身於江南聞名的錢家,與錢玄同、錢三強有親戚關係。父親是前清的外交官,因此進日本讀小學,然後到意大利,畢業於羅馬大學。回國後,在1921年出版了《神曲一臠》,從意大利文直接翻譯了“地獄篇”的前5章(按:他把但丁翻譯為檀德)。他不止是從意大利文直接翻譯,更重要的是有的部分他是用《楚辭》的體裁來翻譯,令人驚艷。普林斯頓的蒲安迪(Andrew Plaks)對於他的翻譯非常佩服,大致反映了近代中外學者(魯迅、吉川幸次郎等)的共同意見。專門研究但丁在中國的流傳史的高克利(Marián Gálik,捷克漢學家)也支持蒲安迪的看法。下面是錢氏譯文的一個例子:
胥由是兮樂始頒?
豈君維琪爾兮惟言之澳,
文章泉湧兮洪流蕩蕩?
余腆腼而自慚兮報言局促。
猗嗟乎詩友之榮光,
毋虛我久學而深愛,
數數研尋兮維子之章。
君吾師兮吾所志:
惟子一人兮黽勉予修,
美文辭聲譽攸賫。
觑彼獸兮予回面之所由:
亦予救乎高名宿慧,
彼使予兮脈亂而心怮。
這個《楚辭》體現在已經很少人讀得懂了,所以我在下面附上現代英文的翻譯(Everyman’s Library, 1995年Allen Mandelbaum譯),以便讀者比較解讀。
“And are you then that Virgil, you the fountain
That freely pours so rich a stream of speech?”
I answered him with shame upon my brow.
“O light and honor of all other poets,
May my long study and the intense love
That made me search your volume serve me now.
You are my master and my author, you——
The only one from whom my writing drew
The noble style for which I have been honored.
You see the beast that made me turn aside;
Help me, o famous sage, to stand against her,
For she has made my blood and pulses shudder.”
這裏順便開一個玩笑:錢稻孫的語文造詣更在他最後成為日文翻譯家這件事看出來。現在在中國大陸,人們只記得他是親日派,在汪精衛政府擔任北京大學的校長,翻譯了《萬葉集》等重要日文作品,很少人知道他是第一個嘗試翻譯《神曲》的人。如果他不是那麽聰明,通曉日文,那麽或許不至於會在文化大革命時被活活餓死。
作家老舍(1899-1966)對但丁也有非常令人意外的喜愛。他的生平和如何在文化大革命時受辱而自殺的事情廣為人知。再一次,我們看到中國作家在但丁的“顛沛流離“找到了一種精神上的認同,來昇華作為近代中國人的悲哀命運。終其一生,老舍不斷地引用但丁(特別是《神曲》)來說明自己的寫作動機和目標:
使我受益最大的是但丁的《神曲》。…有一個不短的時期,我成了但丁迷。讀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謂偉大的文藝。論時間,它講的是永生。論空間,它上了天堂,入了地獄。論人物,它從上帝、聖者、魔王、賢人、英雄一直講到當時的‘軍民人等’。它的哲理是一貫的,而它的景物則包羅萬象。它的每一景物都是那麽生動逼真,使我明白何謂文藝的方法從從圖象圖象。天才與努力的極峰便是這部《神曲》,它使我明白了肉体與靈魂的關係,也使我明白了文藝的真正深度。
老舍是一個充滿理想性格的作家。他的生命本來就充滿了悲劇的色彩。他喜愛《神曲》,生平卻比但丁更為淒慘。真是命運對他的作弄和凌虐。
已經寫得太長了,但是還沒有寫到抗戰結束以後才出名的作家。我也還沒有寫到臺灣對但丁的認識。那麽就等下一回吧。(4月18日於紐約華濱澤瀑布)
李弘祺小檔案
1968年歷史系畢業,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臺灣交通大學,也曾在本校、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或特聘教授。專攻中國教育史、著有傳統中國教育的中英日德義文專書及文章數十種,以《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為最重要,獲中國鳳凰衛視國學成果獎及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日本關西大學《泊園》學刊稱許為「當今世上治中國教育及科舉第一人」。李教授也經常講授有關近代西洋思想的課題,主持台積電及敏隆講座。現與夫人退休於美國赫貞河畔的華濱澤瀑布。
圖說:
圖1:莫迪格利安尼所畫的《側躺在藍沙發上的裸女》
圖2:但丁站在地獄的門口,背後是七層的煉獄,頭上是天堂。左邊是佛羅倫斯。
圖3:William Blake 所畫的《愛人的旋風》,畫的是Francesca da Rimini 和她的不倫愛人在地獄的第二層。
圖4:Henry Holiday所畫但丁在佛羅倫斯的橋邊與碧雅翠絲相遇。
圖5:1940年在北大的錢稻孫。上面的題字:已(以)此年歲?每日過著學校的生活,教導著那些有為的青年,真可以謂之一位偉大者或幸福者!1940年6月攝於中國北京大學下課時之特景。
圖6:1962年周作人說北京大學生把老舍列為中國「四大不要臉」。
圖7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