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杜甫的千年之嘆順著時光的長河流到了今天的我們身上,相見與離別不斷重演,形成了聚散的輪迴。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摻進了感情的因素,李商隱讓相見與離別的事情更加複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東坡帶著幾乎完美對比的感慨也匯入了長河中,裝飾了前人美麗卻無奈的對人生聚散無常的註解。

講相見不能不提終究會來臨的離別,而離別往往也是在醞釀另外一次的相見,聚與散原來是雙生的。5年前我與本刊的讀者相見(其實是在客廳、書房、辦公室、臥室、高鐵、捷運、圖書館、咖啡廳、草地上等等你無聊時會翻一翻這本雙月刊的地方),我是受益者,幸運地結識了這麼多高水準的讀者,不管我如何天南地北隨興的寫,總是有人看得懂我的弦外之音,感覺真的是知音處處,相見恨晚,但是我知道終也有一天要分離的。因為工作生涯階段性的調整,幾個月前我決定從工研院回到清華大學,由於身份即將轉變,我開始思考是不是該離開本刊讀者們的時候了。我與執行主編秀美討論,她仁慈的給了我繼續執筆的機會。這時電機系的學長盧志遠博士又突然決定把新竹市臺大校友會的棒子交給我,說是因為我長期在本刊寫專欄,一定是對校友會服務狂熱異於常人者,我於是糊里糊塗的變成了新竹市臺大校友會的理事長,與本刊的關係反而更加的糾纏不清,真的是抽刀斷水水更流。

我這輩子最特殊的離別場景之一是19718月隨著國家代表隊(巨人少棒隊)到美國參加世界少棒聯盟主辦的世界少棒大賽(Little League World Series),從臺北松山機場出境的那一次。那時的松山機場還相當簡陋,沒有空橋,送行的人大概可以一直看著我們走到停機坪,從移動式的階梯登上飛機。有個記者拍下了我媽媽看著我走出出境大廳時臉上焦慮的神情,後來把照片送給了我。我記得在出境大廳裡媽媽還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說,她聽說去美國的人很少回來,我絕對不可以不回來;我年紀小,容易被騙,一定要很小心。我已經忘了我那時怎麼回答她,大概是說球隊都是一起行動的,當然會回來之類的吧。其實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美國是圓還是扁,應該是只顧著與隊友們嬉鬧,大家第一次出國搭飛機都非常的興奮,也不會注意到媽媽們的擔心與不安。我是回國後看到這張照片才回想起當時媽媽的焦慮與她講的話,離別的場景於是在我的腦海裡重新組合起來,補上了這張照片與媽媽說的話,從此一輩子都難以忘記。類似的場景其實在我1984年出國唸研究所時又重演了一次,只是地點換成了桃園機場。在我很快的保證一定回來之後媽媽才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雖然她仍然拿著手帕不斷擦著紅紅的兩眼。

與家人在松山機場那次的離別顯然也帶來了我生命中最特別的一次相見,也就是得到世界少棒冠軍返抵國門後與父母歡喜重聚。地點仍然是松山機場,只不過一下飛機,沒有走進入境大廳,而是在停機坪就直接上了吉普車,每個人一輛,我發現爸媽都已滿臉笑容在車上等了。他們高興當然是因為我們得到了冠軍,光榮回國,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兒子平安的回來,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在一起了。我們搭著吉普車遊行臺北市區,經過中華路,最後到了總統府,一路上爆竹聲不絕於耳,熱情的球迷萬人空巷,感覺比任何總統候選人掃街拜票時的人潮還可觀。醫學系的老學長,曾獲中華民國第19屆醫療奉獻獎的呂盛賢醫師當時也擠在中華路人群中幫我們拍照。大約3年前呂學長透過秀美跟我聯繫上,後來把他收藏了40年,當時幫我拍的一張照片送給了我,讓我非常的感動。這個特殊的聯繫是因為《臺大校友雙月刊》的牽線,也就是說,如果我沒有寫這個專欄,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呂學長幫我拍了這張照片,而這張照片因此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人生的聚散離合真是充滿了許多的天意(緣分)與驚奇,我們永遠不能太過肯定一定會如何或一定不會如何。

其實在工研院服務了7年,要離開時發現對單位裡的同仁真的是依依不捨。職場的進退去留(升遷、貶職、調任、解職、跳槽、挖角、退休、資遣、辭職、炒魷魚等)正如同親人摯友的聚散離合,常常也是充滿了不確定性與無奈的抉擇。如果你覺得爭取職位比較困難(既然是主動爭取,當然就要跟人家低頭,低頭是困難的),拒絕職位比較容易(雖然人家來探詢邀約,但我明知能力、學識、經驗不足,不能勝任,就明講本人鐵定把事情搞砸,這應該容易吧),那你大致是對的。只是很奇怪的是,困難的事大家搶著做,容易的事卻很少人理。同樣的,你覺得爭取留任一個職位比較困難(人家要你走你還死皮賴臉嗎),主動離開一個職位比較容易(有那麼多人在排隊等著呢),那你也大致是對的,是吧?但仍然是困難的事大家搶著做,容易的事很少人理。

我沒有個人去留的問題,只要長官與組織需要,我都會全力以赴。」如果你聽到我講這種從容就義的話時,你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很想繼續幹,拜託長官不要炒我魷魚。

這種工作實在不是人幹的,我不如到學校教書算了。」如果我這樣講的話呢,你也知道我不是真的要走,只是因為碰到困難或遭受指責,發發牢騷罷了(何況學校也沒有一定要資源回收啊)。

如果我像這樣一心想做困難的事,一定連一個年都不能好好過,成天守在家裡不敢出門,唯恐漏接長官的電話(奇怪,不是有手機嗎)。還好我這個春節假期跑來跑去,過得滿快樂的。

咦!你不是離開工研院回學校教書嗎,怎麼回到清大又接行政職務?你顯然是沒有自省能力,只會講別人。」你如果這樣看我的話,我也只能說是我咎由自取,百口莫辯。因為,怎麼我自己老是覺得「相見時難別亦難」,本來不都是容易的事嗎?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年兼任系主任,2004-2007年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年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STC),2010年將STC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ICL),並接任所長,2013年獲經濟部國家產業創新獎的最高榮譽,卓越創新研究機構獎。同年獲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榮譽,2014年歸建清華大學擔任副校長。

 

圖説:

圖1:電機系的學長盧志遠博士突然決定把棒子交給我,我於是糊里糊塗的變成了新竹市臺大校友會的理事長。這是台灣省臺大校友會呂村總幹事幫我拍的。

圖2:有個記者拍下了我媽媽看著我走出候機室時臉上焦慮的神情,我回國後他把這張照片送給了我。

圖3:醫學系的老學長呂盛賢醫師1971年在中華路上幫我拍了這一張照片,我爸媽當時也在車上,坐在後座。滄海桑田,我背後的中華商場是許多本刊讀者年少輕狂時期的重要生命場景之一,如今連觸景生情的機會都沒了,只剩下模糊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