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的椰林大道上面佈滿了一叢叢的杜鵑花,每年3月綻,爭鮮競艷,美不勝收。在臺大讀書的人,如果那4年中沒有到杜鵑花叢下和他/她的情人約會過,那麽就是枉走了一趟「杜鵑花城」。

在中國,杜鵑花的名字和杜鵑鳥從很早就交纏在一起。許多悲傷的故事在詩詞、小說和文學裏,傳頌不已。那位勤政愛民的蜀帝杜宇,每年3月化作杜鵑鳥,來提醒他的百姓們要記得春耕(因此杜鵑鳥也叫布穀),因為叫聲不停,竟而吐血,灑在漫山遍野的春花上面,化成杜鵑花。所以杜鵑鳥和杜鵑花就從此結了不了情。另一方面,杜鵑花又是中國人一向喜愛的花,因為她開花時,紅遍滿山滿野,所以近來在中國,它也普遍被稱為「映山紅」或「滿山紅」。從白居易到楊萬里,都有讚美杜鵑花的詩。或許可以把她當做是僅次於牡丹的名花。近代中國稱頌杜鵑花的著名民歌首推蕪軍作詞的《杜鵑花》,由黃友棣編曲,臺灣(甚至香港)年紀大一點的人都一定會唱的名曲。在最近的中國,令人驚奇的是《撒落一路杜鵑花》這首臺灣民歌似乎在那裏也出了相當的名氣。我特別在這裡一提,乃是因為把這首邱晨寫詞的歌唱紅的包美聖是我歷史系的學妹。當然,宋祖英演唱出名的《映山》,紅到美國的紐約及加拿大的多倫多。但是《映山》比起《杜鵑花》顯然在格調上輸了一節,相信聼過的人都會同意。

傳說杜鵑的叫聲有點像「不如歸去」,跟期待情郎回來的感覺非常相近,好像情郎在回應少女想念的歌聲。然而,詩人的想象卻往往帶著哀戚。「杜宇冤亡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蜀魄千年尚怨誰,聲聲啼血向花枝。」等等的詩句,在在反映一種憂愁,並進而有時光飛逝的聯想:「又是一年春事了,杜鵑聲裏斜陽多。」「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這是杜鵑鳥與杜鵑花的想象有差距的地方。但是一般來說,雖然人們愛杜鵑花,杜鵑鳥則時刻在提醒人們思鄉:「不如歸去」。甚至於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上也說:杜鵑,其鳴若曰:「不如歸去」。

說起「不如歸去」,不禁使我想起一首我從中學起就愛唱的曲子,就叫《歸去》(有時也題為《杜宇》):

歸去!歸去!夜深聞杜宇;   

歸去!歸去!遊子牽離緒;

歸去!歸去!連宵雨浥塵;

歸去!歸去!心事沾泥絮。

聽!啼過小樓西,含淒苦,

斷續聲聲,漫道不如歸去!

算春心化作斷腸句;

託芳魂唯有花解語;

三徑途煙水半微茫;

空賸一簾紅雨。

歸去!歸去!歸去!

這首歌詞很美,令人輾轉難以忘懷,的確有思鄉的哀愁。可惜我問了很多人,都沒有人能說出誰是作者。我很自然地以為它一定是唐宋詞人之作(我對詞牌並不熟悉)。這幾年來因此到處尋找它的出處,卻總是找不到。現在電子資料庫這麽多,竟然還是無從查起,令我感到非常納悶。有朋友跟我說從前的中學音樂課本就是寫:作詞者:佚名。

於是我就從音樂本身入手,想要訪查究竟是哪一位先生寫出這麽一首令我神往,又能表現出杜鵑思鄉心情的樂章。有趣的是很多跳土風舞的朋友都告訴我說,這首曲子是《杜鵑圓舞曲》。於是我開始搜尋《杜鵑圓舞曲》的資料,結果發現這首舞曲其實是一個瑞典人叫做約納孫(Johan Emanuel Jonasson, 1886-1956)寫的。約納孫並不是很有名的音樂家,為什麽他寫的這舞曲會傳來中國及臺灣,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有趣的是有一位美國人(Scott Gamble)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曾前後花了8年的時間想要找到這首曲的源頭,以明白她在美國流行(或不流行)的情形。簡單地說,他有一次打電話給朋友,在等的時候,電話播出了一首他似曾聼過的曲子。就此,他像着了謎般地要追縱她。8年以後,歷經國會圖書館,已經賣掉了的唱片公司,紐約的酒吧,迪斯耐公司的音樂部,日本的TIE Communications現屬日通電子公司,瑞典的文化部,和不知多少次的電話之後,終訪查到她就是約納孫的《杜鵑圓舞曲》。而他所能找到的最早的錄音是二戰期間的一張唱片。約納孫編作《杜鵑圓舞曲》的時候是第一次大戰的前一年,是為了一家默片電影院編寫的,用來作為無聲電影的伴奏。

由此看來,《杜鵑圓舞曲》在美國並不流行,雖然在歐洲或其地方,至少在1920年代她就已經印成歌譜販賣。在美國不流行,或許是因為早在1879年,美國就已經有一首由C. Kinckel所冩的同名曲子吧。

既然這個曲子被引進中國,那麽她被填進歌詞,成了《歸去》,這就合理了。我查了不少有關中國20世紀音樂家的資料之後,終於讓我查到填詞的人是沈心工(1870-1947)。沈氏被稱譽為介紹近代(西方)音樂到中國的第一人。因為他受過舊式的教育,所以頗能用豐富典雅的詞彙來填許多西洋歌曲的中文歌詞。《歸去》與杜鵑鳥是相連的,把「不如歸去」的意境寫進《杜鵑圓舞曲》,那就更合理了。同時,沈心工的名字不能在臺灣的音樂課本上面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今天,就是在中國,《歸去》也已經幾乎完全被人忘記。我有幾次翻查谷歌,完全無法找到把詞和曲同時印在一起的《歸去》的樂譜。頂多只找到一張不完全的簡譜。另外,我所能找到演唱這首曲子的唱片,竟然是一張四十或五十年代在新加坡出版的唱片,由一位當年聞名南洋的華僑歌手林麗演唱。在谷歌的穹蒼裏,這是唯一能找到的《歸去》唱片,真是令人惘。在臺灣的卡拉OK那麽多的歌曲目錄中,我也一樣找不到她。

我找尋這首歌的歷程,跟上面所提到的美國人Scott Gamble也幾可相比了。

事實上,《杜鵑圓舞曲》在臺灣是很流行的,因為它編成為鋼琴曲之後,常被學鋼琴的人拿來作為中級的練習曲。在社交舞、土風舞的場合裏,也常常被演奏。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臺灣受到「大正文化」的影響,所以很嚮往西方的社交生活和他們的華爾茲,而這首名為《杜鵑圓舞曲》的華爾茲正是大正時代在日本非常流行的鋼琴曲,所以連帶影響了很多臺灣人。就是今天,還是有很多人學跳這個舞。

顯然,這幾十年來,約納孫的《杜鵑圓舞曲》和由沈心工填詞的《歸去》好像是各自在一個不同的世界生活著,沒有交集,這也難怪我必須花這麽多的時間來尋覓她們的源流。但願我的努力,可以把她們重新「合體」,帶給我們更多的歡喜。(謝謝許多朋友的貢獻,特別是提供很多資料的陳雅湞教授。)201327日於美東佳柏谷)。

 

:上期的「罪、羞慚、與思想史」,第27頁的愛德華玆相片應該與第28頁的韋伯相片對調;第30頁「萬聖節前夕(取自Anthony22 at en.wikipedia)」應該與第31頁「里約熱内盧的森巴嘉年華會」對調。謹向讀者致歉。

 

李弘祺小檔案

歷史系畢業(1968),當完兵後就到耶魯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並於1974年開始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91年,轉到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任教。2007年回到臺灣,在交通大學負責通識教育的工作,並出任該校的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同時也創立該校的人文社會研究中心。2011年退休後,應聘到清華大學繼續任教。

李教授長年研究傳統中國教育史,著有《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及《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兩書都同時有中、英文版),以及其他中英文著作,内容涵蓋中西文明之交流與比較,史學之本質與目的等課題,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李教授曾多次回國在本校擔任客座教授及講座教授等職,也是東亞文明中心的首任主任。在香港及紐約時熱心參加校友會的活動,1992年後曾任大紐約區臺大校友會理事多年。

 

圖說:

圖1:初春,臺大杜鵑花盛開,有杜鵑花城美名。攝影/蔡淑婷

圖2:在杜鵑花叢中談情說愛。攝影/蔡淑婷

圖3:《杜宇》簡譜。( http://www.jianpuw.com/htm/uv/197345.htm

圖4:沈心工。(http://zh.wikipedia.org/wiki/File:Shen_Xingong.jpg

圖5:約納孫。(http://www.kuwo.cn/geci/a_66242/

圖6:張慶三、林秋月跳杜鵑圓舞曲(1965)。有說他們是最早在臺灣介紹杜鵑舞的人;張先生已經於1985年去世。(http://www.okc.com.tw/talk/viewthread.php?action=printable&tid=7378

圖7:李弘祺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