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期的<工具、筆、橡皮擦>裡,我主要是想指出不管是什麼學問,都必須以創意或創造力作為它的理想或目標。這一點是不分自然科學或人文科學的。我又提到了工具這個觀念。我對這一部分沒有說得很深入。由於工具和孔子所說的「器」相似,所以現在就先從孔子講起。其實我很不想以孔子來開始寫文章,簡直就像香港人說的,這是「講耶穌」:講一些不着邊際的大道理,惹人討厭。

不過,今天就來個例外吧。先替孔子打抱一下不平。

孔子的話有很多都沒有真正得到重視,更不用說實踐。例如他答應去見衛夫人南子的事,兩千年來,不知如何解釋。不過這也就算了,因為這是男女私情的事。但是有的話應該如何解釋,那就很有關係。例如他叫我們要「以直報怨」,但是我們卻比較常聽到「以德報怨」,對「直」這個字,不甚了了。事實上,我覺得亞里斯多德的equity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對「直」作出一個更為廣泛的了解。當然,中國人對於類似equity的觀念並不是沒有發展,例如費孝通說中國社會及人情關係是一種「差序格局」,這就與equity有相似的地方。但是中國人講究的是道德的關係,與亞里斯多德關心的分配正義還是有一段距離。

所以儒家的許多信念,我們既然不可以用宗教家的信仰來對待他們,信守為天下的至理,那就必須不斷地重新加以解釋,使它能日久常新。事實上,就是基督宗教的神學家們也對《聖經》不斷地做出再解釋,這才使得它能永續發展。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裡指的不只是道德的實踐,而且也應該是知識的發揚。

相同的,孔子說:「君子不器」。這句話大家常常引用,但是什麼是「器」,歷來很多學者都沒有能講得很清楚,很少舉出實際的例子。只是我們都知道,就是君子的對立面就是。歷史上有誰是「器」的代表,那倒還沒有人具體提過。

一般地說,我們認為「器」指的是專業,因為專業是謀生的工具。孔子是貴族的後代,嚮往的是以前君子的生活,不要專業的知識或工作。君子具有所謂的通識(禮樂射書數),是用來領導人的。至於維持生活的勞動力主要是來自老百姓或甚至於奴隸(孔子的時代,奴隸只限於做家庭的工作,已經不是農耕的主要勞動力),這些人當然不是君子,所以「君子不器」。

專業的、勞動的知識在孔子看來是用來從事生產和服務人的,不是君子必備的知識。這樣的看法合乎他的歷史背景,也變成了他對君子的定義。今天,我們的社會已經比他的時代複雜太多了,所以許多專業(像律師、藝術經紀人、教授、企業的董事或經理)人士也可以說是從事君子的職業,只要他們的行為合乎道德的基本要求,那麼他們常常也是社會的意見領袖(嚴長壽先生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或人們追求的理想。我們不再因為他們是專業人士而瞧不起他們。就是教授,雖然他們的知識很廣博或深入,但是畢竟學有所專,很難符合孔子所說的君子的標準。例如說,今天大部分的博士教授們對「樂」有修養的人恐怕很少吧!至於「射」,那就更不用說了。唐代以後,君子就是讀書人,他們要學的除了經書之外,已經漸漸改變為琴棋書畫,看似對君子的定義作出了比較合乎時代的詮釋,但畢竟還是不能清楚地說出什麼才是「器」。拿廣義的社會地位或經濟階級來作為思考的依據,這是行不通的。

韋伯是20世紀的偉大社會思想家,他把知識(他用「理性」這兩個字,指人用他的心智來追求的知識)簡單地分成兩種(其實是四種,但是我們現在只談韋伯比較關心的兩種):一個是帶有「價值取向」的理性,它是我們所懷抱的價值或道德信念;我們使用它來處理我們安身立命的方法。一種是「工具理性」,它是我們為解決生活的需要或研究客觀外在的事物時,所使用的理性;它追求的是最有效的、最適合的方法。我這樣簡單解釋韋伯精深的社會哲學的理論,因為不是做學術的探討,而是要點出人類使用思考(頭腦)不外是要解決人生意義一類的大問題,或者是要解決現實生活的實際問題。因此一個是價值性的,一個是工具性的。

韋伯這樣的理論,說來很有意思。我們除了解決日常生活經常要依賴知識,用它來解決衣食住行,遨遊太空、探討奈米世界的問題之外,也常常不免反躬自省,問到底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發展原子彈的目的又是什麼?人生究竟又是為什麼?後者就是所謂的價值取向的理性思維。而工具理性當然就是前者。韋伯並沒有把兩者分高下,而且認為所有的人都會使用這兩種理性。但是顯然的,我們會認為價值取向的知識(像哲學、神學、文學、藝術或史學等等)比較根本,也可能更為重要。孔子說「君子不器」,他的內心動機應該與我在這裡所說的十分相近。

在西方近代思想史裏,開始拋棄人格神(傳統基督教的上帝)的信仰之後,對於價值的問題就起了很重大的改變,充滿了危機。人活著是為什麼?人應該選擇什麼?這些問題的思考,促使思想家們開始懷疑人的理性是不是只夠探索物理、數學或生物學一類的知識?感情是什麼?它不是不理性麼?人何以能行善?人應該用什麼樣的知識來創造完美的世界,避免人行惡?

這就是18世紀下半以來把知識分為兩種的張本。德國的哲學家或社會思想家們最熱衷處理這樣的問題。他們開始覺得光是人的理不能解決宇宙間所有的問題,特別是與意義或價值有關的問題。耶各比(F. Jacobi)或許可以說是第一個把信仰和理性對立起來的學者。他系統地批判科學革命和啟蒙運動時代所強調的理性,認為它無法解決信仰一類的問題。康德有名的「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的分法在某個意義上當然是上述耶各比說法的更為全面的探討。

這些思想家們發展出價值取向(或實踐)的理性的說法,就是想處理他們沒有了上帝之後(只有自然,沒有創造主)所產生的窘境(因為從此沒有了倫理、道德及價值的基礎了)。所以有學者笑說1819世紀的思想家把基督教的上帝從前門趕走,然後又把他從後門請回來。據說妥思托耶夫斯基(Dostoevski)在他那本《卡拉馬佐夫兄弟們》曾經這麼說:「如果上帝死了,那麼人就什麼都可以做了。」他不說人就自由了,可見西方人多麼怕上帝死了這樣的命運。

那麼追求一個價值取向的理性,這就遠遠比其他的理性或知識更為重要了。上帝是人活有意義的根本。相對而言,工具理性就顯得「急不濟緩」了。最近幾十年來,對工具理性批判最為激烈的就是海德格(Heidegger),無怪乎基督教(特別是舊教)學者們一天到晚吹捧他。他認為近代工業化世界過分仰賴工具理性,以至於造成絕大的破壞。在某個程度上,進步的確造成許多人沒有預先料到的代價。

孔子講的「不器」,基本上是從道德的立場來講的,認為人生命的根本意義乃在於參與創造一個道德完整的世界(或社會),思考這一類的問題的人應該是社會的領導者,而其他的人從事專業的工作,其目的是解決我們生存的衣食住行或柴米油鹽的日常需要。這一類的知識不是君子需要追求的。

孔子離我們的時代太遠了。今天,價值取向的知識已經為社會所不重視。但是還是有很多人認為這樣的知識才真的充滿了創造性和挑戰性。請問:這樣的知識不能賣錢,它還有存在的意義嗎?還值得我們繼續探討、相互批判,建構為可靠的學問嗎?

我的立場是,它當然是應該繼續被探索的,而且愈多的人參與,愈是重要。在某個層次上,它就是通識教育,是一切可以稱之為君子的人所應該具備的訓練和關心。「君子」們應該在他們的生活中經常不斷地思考這一類的知識。事實上,我相信最具有創意的學問大多是這一類的探索。工具性的知識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創意,但是它沒有像創造或探索價值那樣令人興奮。試想:如果你能不用工具,而獨立造一架鋼琴,那豈不是比到Stanway去買一架世界上最可靠的鋼琴更令你興奮

孔子的「君子」,是一種理想的人,而不是任何階層或職業的人。一個人專攻任何學問都可以,但是如果要做一個君子,那麼他就不應該局限於他的工具知識。由此言之,「君子不器」就是不拘泥或堅持工具性的理性或知識。

 

李弘祺小檔案

歷史系畢業(1968)的校友,當完兵後就到耶魯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並於1974年開始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91年,轉到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任教。2007年回到臺灣,在交通大學負責通識教育的工作,並出任該校的人文社會學院院,同時也創立該校的人文社會研究中心。2011年退休後,應聘到清華大學繼續任教。

李教授長年研究傳統中國教育史,著有《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及《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兩書都同時有中、英文版),以及其他中英文著作,内容涵蓋中西文明之交流與比較,史學之本質與目的等課題,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李教授曾多次回國在本校擔任客座教授及講座教授等職,也是東亞文明中心的首任主任。在香港及紐約時熱心參加校友會的活動,從1992年以後就一直擔任大紐約區臺大校友會的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