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一的國文老師是當時還很年輕的柯慶明老師,那時候國文課是我最喜歡的課程之一,因此除非有特殊狀況(例如校外棒球比賽),我從不蹺課。有一次柯老師要我們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早安!世界」。寫作需要靜下來思考,但是我住在男十三舍,11點熄燈前是很難靜下來的,因此我當晚熄燈後一個人在十三舍唯一有燈光的餐廳裡,連夜把這篇作文寫好;寫好時卻發現天色將明,身如其境。寫這篇文章的時間大約在1977年底一個政治上很詭異的年代,因此原文有我年輕不成熟的想像。最近整理舊資料時重讀此文,又逢颱風季節將屆,想起去年莫拉克風災,不禁戚然,於是決定改寫此文。

這是早晨,我從一片漆黑中醒來,四周的牆同昨夜一般冰涼。桌上擺著的燭台有昨夜燃燭的殘跡,殘跡也只冰冷的一根黑黑的燈芯,像幾百年來蒙在心頭的鬱結。我暗暗地吟著昨天燭光下從筆尖流出來的幾行字:

大地依然沈寂,好像最後一個颱風後,便沒有醒過;

有幾隻不辨晨昏的雞,從午夜,便開始啼。

我發覺我還是我,並不是夢中奇怪的形象,天神般孔武有力,揮一把鋼刀,把散著漂流木的海水拍回濁水溪的發源地。對著窗外,我一再讓雨絲擋著我的視線,而最不可解的卻是雨絲後面的黑夜,比一片黑色面紗還要令人迷惑。這個多雨的世界,這個可恨的黑夜,使我極想知道到底天上住著誰。我一直不能明白一件事,雨滴前仆後繼的掉落在已然洶湧的水面上究竟有何快樂可言?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思索著,而它始終是個問題。

這個世界有了人以後,變得奇怪起來了。我不在乎自己存在不存在,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而老以為已經醒了,這個問題留給撲向水面上的雨滴去考慮吧!既然可笑的是這種毫不辨方向的雨滴,存在不存在又有什麼關係呢?魚兒游於它終生游於其中的水又知道些什麼呢?哲學家探討人生問題而人類始終生活在問題中;魚兒本身沒有什麼顧忌,他也不提問題也不回答問題,他只是在水裡游;倒是人,人必須回答所有屬於自己與不屬於自己的問題,從科學的疑問到哲學的煩惱,從感情的辯爭到生命的解釋,甚而到生存的掙扎。多奇怪啊!獨獨是人。這些問題把人與其他生物遠遠地隔開來,孤孤獨獨地處於一個不上不下的階層裏,上有造物者,下有世間萬物,而亙古來人便在造物者所提供的問題中翻滾著,為自己製造更多問題。昨夜,有多少人面對著冰涼的牆而掙扎翻滾著?

黑暗似乎漸在消退,這是誰掙扎的結果?葉子們的顫抖是震懾於暗夜餘威呢?還是對陽光之遲來而憤怒?我揮掌拍擊著隨風飛舞的雨絲,沿著湖濱向樹影最稠密處踢跺而去。鴨鷺蜷伏,柳葉無力。柳絲的搖晃帶著風的痴笑,笑出葉上滾動的水珠。水珠不是汗,不是淚,是沸過的血液,不留下一絲鮮紅的顏色,一跳跳落到地面,也算是對生命無情的譏諷。

我只能苦笑,這種離別的方式,難道不是天地對著無數生命的典型的摧殘嗎?恰似受災的人們在渴望中枯竭了最後一滴水分。若是這種枯竭有助於光明的尋求,若是水珠之離別能造成暗夜之懺悔,則世界仍是可讚美的。想想看人們對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解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種多麼肯定的尋求。你是不是要懷疑因何如此肯定?你是不是要問虎子對你有何用?恰似考慮到生命與生存時,你問到這個國家對你何用。我們又回到感情與信仰的辯爭上。

雨絲仍舊亂飛亂打,滿地落英無言地接受了命運為他們舉行的葬禮,我以為就算雨水把塵埃都洗去,他也不配把花瓣都打落到泥土裡,讓花兒的主人疑心,以為是泥土私藏了一切;私藏了花瓣的美,也私藏了主人的痛苦。我相信夢中的事:一把大刀能召回四散於海水中的漂流木。這把刀不需要神的賜與,只待黎明第一絲陽光出現,照亮先民的足跡於斑斕的海面上;踏海趕水,不正是烈士所當為?

我感覺地球在和我一同傾斜,星星躲在潮濕的空氣後面不安而面容蒼白,我感覺到魚不再游,而花在陽光照不到的夜裡顯得疲憊。我像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儘管這種事該使得靈魂多麼驚奇。

我曾經想到單獨運行的星星,成雙的畫眉,夕陽在錯誤中,愁苦地死去。我曾經想要放開一切,駛到另一個星球,最後一個星球。

這好像漫無頭緒,星星跟夕陽伴著成雙的畫眉,歷史讓他們墜入暗夜,在錯誤中愁苦、死去。然而詩人並不了解他們只是掉入愁苦裏,而未曾死去,他並不需要放開一切,駛到最後一個星球,為這種事而譴責歷史。因為再不久,昨日的夕陽便要在東方再對世界宣告另一個黎明。黎明總是我們關切期盼的,雖然是否有另外一個夕陽這又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不要問;長長的白晝將夠我們忙。黎明也好,夕陽也好,星星也好,畫眉也好,都是造物者的骨肉。光明與黑暗原來是至親,我們能期待什麼呢?我們像是不能期待什麼,生而為人,我們本來只被允許到這個世界來接受現實而已。然而沒有一個人甘心如此。

我可以查覺到一股溫暖。當我看到雨絲似乎試圖在躲避什麼時,我更確定了我的感覺。繞了一圈我向居處漫步走回,我想有的人已經醒了,有的人仍在酣睡。我不知道醒了的人昨晚多晚才睡,我只知道睡著的人仍然在享受無知的幸福,從來沒有夜晚的恐懼與黑暗的壓迫。我回到窗前,外面世界的輪廓已隱然可見。本來天地的意思是,白天過去便是黑夜,是一種機械的輪廻。只是蜉蝣朝生夕死,難道他們也能在黑暗中酣睡嗎?他們真料得準陽光何時來何時去,而毫無怨尤地在陽光減弱時歸於后土,參加亙古不變的季節性的葬禮,洗清了短短一生累積下來的外塑的罪惡。有些人為他們喝采,有些人為他們悲歎,還有一些人一點也不關懷。

如果要去討論睡去跟死去的差別,那真該把酣睡的人叫醒,我們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只要黎明到來,這長長的白晝便可以像長長的夏,便可以像長長的世紀,便可以像長長的千年,或一道永恆的音符,傳向無邊的高山杜鵑後的眾神的家鄉。那這傳統便不只是拿來滿足我們的虛榮心而已,更可以填補虛榮心所造成的心靈的大空洞。像酣睡一般的無知,像無家可歸一般的痴望,像鎩羽一般的可憐,像咆哮一般的盲目的憤怒,都是一個一個的洞。許許多多的洞擠滿了一段踉蹌的臺灣的歷史,把時光之神弄得苦不堪言,背負著藍鵲嘶啞的責罵,驚恐於白鷺鷥的生存的掙扎。

醒著的人守著窗口,直到陽光出現,然後搖醒酣睡的人,告訴他們已然渡過漫漫長夜,於是齊聲大喊:「早安!世界。」(1977年底初稿/2010年6月10日改寫)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兼任系主任,2004-2007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規劃推動3D-IC設計與測試技術之研發工作與產業推廣。2010年將系統晶片科技中心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並接任該所所長,要協助臺灣建立自有品牌,與國際大廠競逐天下。

 

圖説:

圖1:南投縣信義鄉陳有蘭溪河床邊苦命的隆華國小在莫拉克風災中再度被沖毀,學生至今仍在臨時搭蓋的組合屋上課。我去年底路過該地,目睹此景,心情沉重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