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祺專欄

也是尋索歸隱的心世界

作者:李弘祺

關子尹:《我心歸隱處》(臺北:漫遊者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22)  

我在四月中回來美國之前,接到關子尹兄告知他的新書就要出版的消息,並告訴我會寄一本給我。我馬上請他寄來美國。知道這是他近七八年所寫詩的集子,特別引頸期待。五月初寄到之後,展讀再三,感觸良多。

我並不懂詩,更不會寫詩。基本上是一個重視理性遠遠勝過感性(子尹兄的自序說他這本書是「一份感性的呼喚」)的人。因此我過去雖然在臉書上面看過不少子尹兄的詩,卻並沒有細心地去思考詩人寫詩時的心境,更談不上思考詩詞的韻律、對仗一類的技巧,因為畢竟我沒有學過作詩。但是我卻常常覺得我能瞭解子尹兄這麽一個人。所以我們常常在臉書上面相互交流,深深覺得我們是屬於相同的「心世界」。覺得他所「歸隱」的世界也是我日夜嚮往的感性的穹蒼。

其實我和子尹認識已經多年。他從東海初回中文大學,我們就已經認識。不過由於他屬哲學系,而我在歷史系,所以不是有很多的來往。偶爾吃飯會遇到而已。但是近十年來,社交媒體帶給我和他難得的交流。從而也把一些從前中文大學認識的幾位香港朋友拉在一起,經常可以交換過往的記憶,漫談白雲蒼狗,有時也可以互相欣賞書法、音樂、飲食,圖書,乃至於宗教信仰的心得。我們賡續著香港知識人一向有的沒有拘束的心靈,建構起一種自由開闊的人文共和國。子尹兄和吉雄兄特別是我經常在文字上獲益的好朋友。

子尹兄最令我喜歡的就是他和夫人很享受到各地旅遊。他們所要的不僅是增廣見聞,與古今名勝或人物共鳴而已,更是因為在自然美景當中,可以求得心靈的洗滌。我每一次讀他的詩,看所附的相片,心中總是發出無聲的嘆息。我羨慕他們夫婦的恩愛,和他們沉浸於自然的美。我注意到他並不是特別考究煩人的政治塵囂或世俗歷史(雖然很多次會點到香港政治社會的發展),卻看出他也有探訪歷史古跡而發思古之幽情的時候,像他在杭州拜謁于謙墓所發出的對忠誠氣節的慨嘆,和參訪關林(關公陵園)詩中特別提到的佛家傳說,都流露出他對為人忠誠的倫理的深刻感受和由衷的認同。這樣的認同特別從他所敬仰的中國歷史人物多為武將上面看出來。

總之,就好像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說的:「離開大路,轉入小徑吧」!子尹兄做的正是這麽一個充滿「墨客騷人留野徑」,「水秀川靈別有天」的功夫。

說到這裏,讀者一定會感受到子尹兄的行事為人。他是一個很有誠意,能深刻與人產生心靈共鳴的人。他學的是德國哲學,受到浪漫主義思潮明顯的影響。本來說到德國哲學,大家想的不外是康德、黑格爾、或海德格。子尹兄是海德格的專家,不過他的詩和旅行的記憶提到的更常常是浪漫詩人,海涅、歌德、艾申道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或 Friedrich Rückert (子尹兄沒有翻譯他的名字,或許是由馬勒Gustav Mahler 的音樂而喜歡上Rückert的詩作;事實上,好幾位著名作曲家把Rückert的詩譜曲)都是他西詩中譯的對象。他偏愛浪漫主義自然也及於雪萊,所以他也曾用新詩體翻譯了雪萊的《獻給百靈鳥》(“To a Skylark”,部分)。我特別點出這一點,就是因為他對文學(還有音樂、星辰、甚至於圍棋)所具有的特殊靈感充分反映了他感性人生的特質。

這個特質使得他對老師(勞思光先生)、亡兒、乃至於故舊朋友自然地帶著不止息的尊崇敬愛或哀傷之情。這裏不詳敘這些詩所流露的敏睿真情,而只想强調他對生命苦短,浮萍戲夢的長年慨嘆。這種情景幾乎在每一首詩上面都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來。我真想引幾首來作為一種回聲或證明,但是下面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它才是我壓抑不住,一定必須先提出來的。

這個就是他的文字裏所流露的對生命的熱愛乃是從「人間興廢何堪患」、「百年都是幾多時」那種體會而來:生命苦短,但是江山常留。人必須追求與自然和契的境界,不可强求。換句話說,這就是與自然合一,不計「小謫」(這個詞我以前沒有見過,子尹兄由思光師學得;我又從子尹兄學得)隨處棲遲的人生寫照。在子尹那裏我體會到整個宇宙乃是一場對完美和諧和慈悲信念的神聖祭典。

這已經是到了宗教的境界了,我必須在此打止。子尹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卻時刻表現出對萬物萬事抱持肅穆態度(那種肅穆之情在他抱貓的相片非常「形象」地流露出來,見頁101),近乎一種汎神論的態度。不過我這裏說多了;我只是在說:他對別人的宗教信仰不只是寬容,而且常常表現出他對他們的同理心(empathy)。這就勝過寬容或容忍了。他早逝的兒子(翰貽)信仰天主教。子尹會替他安排彌撒紀念他的逝日。我們在詩作中可以看出他對基督教思想或作品(例如「指環魔法」;其他如西方思想或美術背景的把握)的熟悉,但是他一樣能自如地引用其他宗教的典故,使我覺得子尹兄的世界真的是那般的廣濶,而貫穿其中的就是物我圓融的「宗教」態度。他的書名,《我心歸隱處》不正是一種宗教式的探索或想像嗎?

我已經寫得夠長了,最後還是必須提到大嫂的賢惠和子尹兄嫂間的愛情。整本詩集處處流露兩人相互依持的姻緣摯愛,說到這裏,我已經詞窮。然而,我一定要特別指出沒有了大嫂幾十年的陪伴,那麽子尹兄就不是這本書的子尹兄了!大嫂是「我存在的理由與動力」,說得真好。

子尹兄這本《我心歸隱處》收的是近幾年為了替勞思光先生撰述銅像的像贊以後所寫的百多首。在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老友翻閱再三,的確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神遊及記念。(2022年五月10日於華萍澤瀑布)

李弘祺小檔案
1968年歷史系畢業,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臺灣交通大學,也曾在本校、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或特聘教授。專攻中國教育史,著有傳統中國教育的中英日德義文專書及文章數十種,以《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為最重要,獲中國鳳凰衛視國學成果獎及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日本關西大學《泊園》學刊稱許為「當今世上治中國教育及科舉第一人」。李教授也經常講授有關近代西洋思想的課題,主持台積電及敏隆講座。現與夫人退休於美國赫貞河畔的華濱澤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