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美國和歐洲國家極右派勢力崛起（如美國的川普和法國的雷朋），觸動我們重新審視目前主流的觀點。跨國的民意調查發現，越來越多的公民對自己國家的施政表現不滿，不再堅持自由民主理念的重要性，甚至很多年輕人願意選擇威權體制作為民主的替代方案。同時，崛起中的威權國家（中國大陸和俄羅斯），利用大外宣散播威權制度的優越性。

這波「民主危機」的根源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越來越嚴重的社會分配不均（inequality）。2011年美國紐約一千多位示威者進入華爾街，抗議大公司的貪婪和社會分配不公。2018年法國的黃背心運動，訴求之一就是要課徵富人稅。社會分配不均將導致政治極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甚至情感極化（affective polarization）現象，會腐蝕民眾理性對話的基礎，導致民主的危機。亞洲民主國家有類似的發展經驗嗎？

針對上述問題，目前研究大都集中在歐美國家，極少數針對亞洲國家的分析。我的研究主題及興趣，就是填補學術空缺，並發表多篇國際學術論文（請參考本文最後的參考文獻）。

對社會分配不公平的感知

多年來我參與朱雲漢教授主持的「亞洲民主動態調查」（Asian Barometer Survey）計畫，自2001年開始至今已歷時21年，完成了五波（目前正進行第六波調查），亞洲 14 個國家的調查研究， 包括臺灣、香港、中國大陸、日本、南韓、蒙古、菲律賓、泰國、新加坡、印尼、 越南、馬來西亞、緬甸、柬埔寨，亦累積了豐富的調查資料，由東亞中心定期公開釋出，供全世界學者專家申請使用（http://www.asianbarometer.org/data/data-release）。六波調查主題焦點就在民眾對民主各種態度，例如民主認知、民主支持等。從第四波（2014）開始，我說服研究團隊加入社會分配不均這個解釋（自）變數。

我用三個面向來測量民眾對社會分配不均的感知。首先，是經濟（收入）不均的面向，詢問民眾「社會整體收入的分配是否公平？」的看法。第二個面向是社會的流動問題，詢問民眾「與父母那一代相比，我這一代人提高生活水平或社會地位的機會是多或少？」的看法。第三個是政治代表性的面向，詢問民眾「政府是否平等對待富人和窮人」的看法。透過驗證式因素分析（confirmatory factor analysis）模型，我把這三個題目轉化為一個社會分配平等（感知）的指數。圖1 顯示，日本、臺灣和韓國的民眾對社會公平性主觀的得分最高。泰國、新加坡和印尼社會分配平等主觀的指數得分最低。

對威權統治的偏好

西方學者大都以對「替代制度的偏好」（alternative regime preferences），作為推論民主危機的指標。我基本假設除非亞洲公民接受威權統治，否則民主政體不會發生去鞏固化（deconsolidation）。我以正反兩面向測量亞洲民眾對威權體制的偏好。第一個面向是反對威權統治的程度，分別設計三道題目：「我們應該擺脫議會和選舉，讓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來決定國家大事」、「只允許一個政黨競選和擔任公職及「允許軍隊來治理國家」。另一個相關的面向對民主政權的程度，測量題目是「民主總是比任何其他體制更好」。

亞洲民眾會被專制這個民主替代品吸引嗎？透過驗證式因素分析模型，我把這四個題目轉化為一個偏好威權體制的指數。圖2的數據顯示，日本、韓國和臺灣最不喜歡威權主義，其得分最低。蒙古、泰國和緬甸最偏好威權主義，其得分最高。

社會分配不均導致威權統治

透過多層次回歸模型分析（multilevel regression model），我發現亞洲和西方國家民主發展經驗不一樣。圖3顯示，社會分配不平等的感知與偏好威權體制之間呈現“U”形的關係，是一種非線性（non-linear）關係。在控制各種脈絡（contextual）因素下，亞洲民眾對分配不平等的感知程度越高，他們就對威權治理的偏好越高，如同西方學者所擔憂的問題。

然而，如果我們將亞洲國家區分為非民主國家與民主國家時，我們有全新不同的發現。圖4顯示，亞洲非民主國家呈現“U”形的關係更為明顯。亦即感知社會分配越不平等達到某一定程度後，會反彈回去偏好威權統治。相比之下，亞洲民主國家來說，這兩種變數的關係是一種線性關係，也就是感知社會分配越不平等，仍會一條直線向下走堅定反對威權體制。

亞洲民主發展的省思

我的研究發現，當亞洲民眾具有強烈的分配不平等感知，他們就有理由繼續爭取民主，從而鞏固民主體制。反而，當分配平等感知占據主導地位時，群眾就失去對民主體制的興趣，使得各種專制體制有可能介入，甚至瓦解民主制度。

依此我們可以合理推論，和西方國家經驗不一樣，越高認為社會分配的不平等，並不會侵蝕或阻礙亞洲民主轉型或民主鞏固。反而，越高認為社會分配的平等，反而會侵蝕或阻礙亞洲的民主轉型或民主鞏固。緬甸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根據亞洲民主動態調查的資料顯示，對經濟分配有具負面看法的人最支持民主，這種人對民主期望非常強烈。中國大陸是另一個例子，近年來，習近平鼓吹「共同富裕」理念，要求調節貧富差距，鼓勵高收入者及企業回報社會等「三次分配」（以募集、捐贈和資助等慈善公益方式對社會資源和社會財富進行分配），在中國各地獲得企業紛紛響應，這將阻礙中國未來民主的可能性。

主張亞洲民主危機不是危言聳聽，就是毫無根據的，世界整體民主發展仍然維持相當高的水平而且穩定。情感極化、民粹主義可能是民主發展過程中必然出現的小波瀾，在不斷被海浪沖擊下，這艘船總能左右搖搖晃晃中繼續往前行。美國正為川普敗選後，策動暴亂事件占領國會的人民族主義組織「驕傲男孩」（Proud Boys）進行司法審判，不就充分展現民主自我修復能力。（本期專題策畫／政治學系蘇彩足教授）

參考文獻：
[1]Chang, Yu-tzung and Osbern Huang. (forthcoming). “Inequality and Deconsolidation in East Asia: An Individual-level Analysis from the Asian Barometer Survey.”
[2]Wu, Wen-Chin and Yu-Tzung Chang. 2019. “Income Inequality, Distributive Unfairness, and Support for Democracy: Evidence from East Asia and Latin America.” Democratization, Vol.26. Issue 8, Pp. 1475-1492.
[3]Chang, Yu-tzung, Yun-han Chu and Mark Weatherall. 2018. “Is There Still an Asian Way? The Changing Nature of Political Culture in East Asia.” In Shiping Hua, ed., Routledge Handbook of Politics in Asia., Pp. 196-210. London: Routledge.
[4]Wu, Wen-Chin, Yu-tzung Chang and Hsin-Hsin Pan. 2017. “Does China’s Middle Class Prefer (Liberal) Democracy?” Democratization, Vol. 24, No. 2, Pp. 347-366.
[5]Chang, Yu-tzung, Yun-han Chu and Chong-Min Park. 2007. “Authoritarian Nostalgia in Asia.”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18, No. 3, Pp. 66-80.
[6]Chang, Yu-tzung, Yun-han Chu and Min-hua Huang. 2006. “The Uneven Growth of Democratic Legitimacy in East As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Vol. 18, No. 2, Pp. 246-255.

張佑宗小檔案
現職為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社科院東亞民主中心主任與財團法人中流基金會執行長。曾任政治學系主任、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臺灣政治學會理事長、秘書長。研究領域包括第三波民主化、民意調查方法、選舉研究與東亞政經發展。目前在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卓越計畫」經費支持下，開發網路調查相關研究技術。
張佑宗教授的研究成果，曾發表在政治學領域頂尖國際期刊如Journal of Democracy, The 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 Politics和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還有SSCI知名國際學術期刊，如Democratization, Electoral Studies,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Public Relations Review, Issues & Studies, Telecommunications Polic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 Taiwan Journal of Democracy等。在中文學術期刊（TSSCI）方面，如《臺灣政治學刊》、《臺灣民主季刊》、《臺灣社會研究季刊》、《政治科學論叢》、《東吳政治學報》、《選舉研究》，以及《政治學研究》（CSSCI）等。國外大學也出版多篇專書論文，如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Routledge與浙江大學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