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歐洲的想像,好像深受徐志摩的影響。徐志摩的詩文〈再別康橋〉、〈巴黎的鱗爪〉和〈翡冷翠山居閒話〉等,把這些地方描繪得如人間仙境,使人不禁心嚮往之。於是我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定要拜訪這些地方,捕捉徐志摩的文采風流。
有一年秋天,我恰巧有機會訪問劍橋大學。除了逛逛校園,也和友人租了小船,由船伕為我們撐篙,來一趟〈再別康橋〉的巡禮(Cambridge,舊譯為康橋,今譯為劍橋)。當時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岸的垂柳,樹幹壯大,枝條卻彎曲下垂,姿態十分嫵媚,難怪徐志摩用「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來形容。更不可思議的是,河水非常清澈,水草茂盛,一目了然。徐志摩說,「在康河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條水草」,看那河水緩緩流動,真的是「柔」波,令人想要學學水草,躺臥在河底,享受隨波蕩漾的愜意。
徐志摩1920-1922年在康橋大學遊學,康橋歲月是他一生中的關鍵期。這時的他,由研究政治經濟的興趣轉向對文學藝術的喜好,並且也在此時此地,認識了林徽音。後人總愛渲染徐、林之間的愛情故事,但對徐志摩來說,康橋歲月的重要性,還在於心靈自由的啟蒙,召喚了他靈魂深處的才情,重新打造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從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就可以略知一二。徐志摩離英返國後,翌年發表一首長詩〈康橋再會罷〉獻給康橋。在此詩中,他視康橋如「難得的知己」,「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也是他「生命的泉源」,他盼望著可以再回到康橋。
然而,直到1928年他才有機會重訪康橋,但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他心中百感交集,於是在回國途中寫下膾炙人口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輕輕的」,代表舊地重遊的初時,心中還有所期盼,所以小心翼翼地踏上這地方,希望尋回往日的興味。而隨著小船流盪,經過一處又一處的景致,心情隨之起伏,慢慢的察覺時移事往,一切都已經幻滅了。於是,在進入尾聲時,他寫著:「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本來是懷抱著喜悅之情回到「精神依戀之鄉」,然而此刻尋夢不成,也不能高聲放歌,只能在心裡默念:「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後人都稱讚徐志摩瀟灑,但是「悄悄的」一詞,卻隱藏了他黯然神傷的心情。這麼一個充滿生命印記的地方,詩人如何能夠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每當哼起「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的詩句,我也免不了問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地方,讓我一生魂縈夢繫,初訪、再訪,乍別、再別…永遠依戀,永遠無法揮別的精神之鄉。
又有一年冬季,另有機會到巴黎旅遊,安排了巴黎鐵塔、聖母院,塞納河遊船等行程,也參觀羅浮宮、羅丹美術館等名勝。風景美不勝收,藝術珍藏更是令人目不暇給,難怪海明威稱讚巴黎是「一場流動的饗宴」。若是徐志摩到巴黎,他會怎樣描寫這個世界花都?我驚訝地發現,徐志摩的巴黎遊記,重點竟然都不是這些。
1925年,徐志摩有歐洲之行。散文〈巴黎鱗爪〉,寫的正是他的巴黎見聞。文章一開頭就讚嘆:「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天堂、地獄之比,說得很誇張,好像就要帶領我們進入花都巴黎的核心,寫出那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給的巴黎。然後,他開始泛寫塞納河、羅浮宮、咖啡館、跳舞場的景象,但都只是虛晃一招,他的焦點是寫兩個人物,一個是萍水相逢的女郎,另一個是蝸居在小巷的畫家。
這位女郎有清新脫俗的打扮,也擺出遺世而獨立的姿態。她獨坐在飯店舞廳的角落,引起徐志摩的注意,想辦法和她攀談。女郎述說了她坎坷的愛情之路和落寞的心情,直到舞廳即將打烊,兩人才留下萍水相逢的感嘆。
另一位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味的小街底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裡」,外表邋遢,眼神卻閃動著追求藝術的熱情。這裡有許多價值不斐的名畫,是畫家臨摹的典範;小閣樓就像個小型藝術館。畫家也僱用模特兒做人體素描,還為徐志摩解說如何欣賞人體之美。畫家朋友還邀請徐志摩和模特兒愛菱翌日一起到芳丹薄羅(楓丹白露)的森林去「秘密野餐」。徐志摩最後寫著,「從芳丹薄羅林子裡回巴黎的時候,我彷彿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豔麗,最秘密的夢。」
舞廳裡獨坐的女郎、陋巷裡的瀟灑畫家,這都不是一般觀光客可以遇見的,但透過徐志摩的筆,我們彷彿也目睹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世遭遇,為藝術而勇於夢想的心,著實令人感到興味淋漓。徐志摩還說,「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像!──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哪兒。」看來,徐志摩的巴黎夢真是醉人啊。
除了〈巴黎鱗爪〉,徐志摩1925年的歐洲之行,還寫了散文〈翡冷翠山居閒話〉和詩〈翡冷翠的一夜〉。
義大利的歷史名城佛羅倫斯(義文Firenze,英文Florence),徐志摩巧譯為翡冷翠。在中學課本讀過〈翡冷翠山居閒話〉之後,我對這個小城也興起莫名的好感,終於在近年的秋天,得償夙願。
佛羅倫斯是文藝復興的重鎮,走在城區的石板路上,喀噠喀噠的腳步聲,使人想像中世紀馬蹄輕踏的聲音。這個城鎮由美術館、藝術館串聯並列,學院美術館、烏菲茲美術館、聖母百花大教堂…可以說每一條街,每個轉角,都會遇見藝術。阿諾河貫穿了城鎮,維奇歐橋是當地最古老的橋,橋的兩側大多是珠寶店,構成獨特的景觀。而穿過老橋,就可以沿著山路上山,山頂是米開朗基羅廣場,由此可以俯瞰城鎮的全景,尤其是黃昏時分雲霞璀璨,夜幕低垂後,又是光燦的夜景,令人流連忘返。
然而,徐志摩的〈翡冷翠山居閒話〉和〈翡冷翠的一夜〉又是如何描繪佛羅倫斯呢?先說〈翡冷翠的一夜〉這首詩。這是他假借女子的口吻,述說情人即將離她而去的心情。這一年前後,其實是徐志摩與陸小曼陷入苦戀的時光,因此徐志摩有感而發,代陸小曼寫出內心的憂慮。
散文〈翡冷翠山居閒話〉卻擺脫這個困境,專注於田園牧歌式的描寫,文章一開頭就說,「在這裡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5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足夠你性靈的迷醉。」接著他就告誡讀者,這樣的散步漫遊,不能有同伴,也不要帶書本,因為只有你獨自一人時,「你就會在青草裡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裡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唉,果真是詩人之眼,到了藝術古城,他不要我們整日關閉在美術館,他要我們邁開步子,放下一切束縛和煩惱,走入大自然,尋回童心,讓你的思想更明徹,像流水一樣靈動。
這種感覺,在我漫步通往米開朗基羅廣場的小山路時,頗能體會。秋日午後,涼風習習,走在山路上,兩旁是略比人高的樹木,腳邊則是默默綻放的野花。草葉尚未完全變色,偶爾一陣風吹,掃下幾片落葉,平添詩意。山路曲折,待走上米開朗基羅廣場,則豁然開朗。漸漸地,黃昏來臨,雲影天光變幻莫測,好像一幕幕舞劇。而俯視古城,阿諾河穿越其中,橋梁排比,房屋密集,突出的教堂尖頂捕捉了視覺焦點。這幅黃昏的圖像,充分展現了藝術、宗教和自然的和諧。
這是多年來,我到歐洲旅遊的回憶。在歐洲「遇見」徐志摩,我能不能也學學徐志摩的瀟灑和熱情?點閱一張張歐遊照片,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洪淑苓小檔案
臺大中文所博士,現任中文系教授,曾任臺大藝文中心創制主任、臺大臺文所所長與合聘教授。專長現代詩和民間文學,在研究、教學與創作上,都和現代文學息息相關。曾獲臺大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北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詩歌藝術創作獎以及科技部人文專書出版獎助等。
主持臺大藝文中心期間,每年舉辦校慶詩歌音樂會、臺大杜鵑花節詩歌節及臺大文學獎,並主編臺大藝文年鑑。
2016年同步出版《魚缸裡的貓》、《尋覓,在世界的裂縫》、《騎在雲的背脊上》及《孤獨與美―臺灣新詩九家論》4書,並於臺大總圖書館、臺中市圖梧棲親子館舉辦新書圖文特展,展現其強大的創作力與學術能量。
圖說:
圖1:追尋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圖2:河岸茂盛的垂柳。
圖3:夜色中的巴黎鐵塔。
圖4:櫥窗裡的巴黎女郎。
圖5:巴黎塞納河畔。
圖6:黃昏時俯瞰佛羅倫斯。
圖7:學院美術館迴廊與每個展廳都是藝術品。
圖8:夜晚的聖母百花大教堂。
圖9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