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P是我在臺大醫學系與臺大醫院的老師。他是個耀眼的傳奇,卻走得很突然,留給大家驚愕與不捨。謝P影響的人與事非常廣泛與深遠,我與絕大部分的人一樣當然只接觸到謝P的一小部分。在此以學生的視角,將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謝P寫下來,分享給和我一樣思念謝P的人。

天才洋溢、卓爾不群。既宏觀抽象佈局又能踏實執行腳下計畫

在臺大醫學院區,不缺天才。但是謝P卻又是特別醒目。從住院醫師及年輕主治醫師的時代開始,謝P就展現了他學術、研究與醫療照護能力的不凡,他以婦產科醫師的身分,跟著他老師陳皙堯教授開啟了臺灣的超音波時代。在超音波導引下進行的胎兒檢查及羊水或絨毛膜相關檢測,讓他在醫療照護上成為臺灣權威,在醫學研究上則進入國際舞台。B型肝炎母嬰垂直感染的發現與研究,臺灣在世界有重要貢獻,而謝P也占有角色。接下來更有基因體醫學、發育再生醫學、腦科學、演化、資訊、人工智慧等等的視野與推動,說實在很難相信怎麼有人能夠想這麼遠、做這麼多。

『上醫醫國』,一次醫一個人固然重要,但謝P的佈局顯然不止於此。他在唐氏症篩檢的擘畫使得臺灣唐氏症嬰兒出生率大幅下降。他帶出來一整個世代的醫師學生繼續守護臺灣的母胎兒醫學。他催生成立的醫用超音波學會讓超音波推展到更多不同科別。結節硬化症整合型門診以及唐氏症整合型門診的創辦讓患者可以在同一時段鄰近診間一次看到五科或更多的診別,這也是影響深遠的一步。鼓勵並推動將基因檢測帶入醫療領域,因此有機會診斷於未病之時,這又是另一個上醫醫國的例子。

我常常驚訝於謝P推動領域的宏觀,後來看到他自己繪製的 conceptual map(圖1)才比較知道他腦中各個領域的關聯與統整。我還看到謝P幫他老師陳皙堯教授也畫了一幅 conceptual map,然後師徒兩份 maps 有交集也有新的拓展,我想,這是謝P對於他老師的思慕與尊崇,也含有他立足於老師根基上繼續開疆拓土的脈絡。前述 conceptual map 是謝P在母胎兒與基因醫學相關之架構,但是更宏觀更長遠的『發育再生』、『演化』、『基因』、『神經科學腦科學』這一系列脈絡,更叫我覺得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謝P不只會畫大餅,謝P也真的能一步一腳印地成功執行。從好好辦個研討會、建立一個實驗室、催生學會、舉辦很大規模的展覽(例如他自己的退休回顧展)、推動成立好幾個校級中心。不只在醫學院區他能夠跟我說某個事情要如何進行以及要找哪些人才能克服特定障礙,有一次他在校總區遇到我,就領著我在行政大樓的各辦公室逛了起來,引薦好幾位行政人員要給我認識,跟我說未來要在校總區推動事情的話要找這些人,我是既驚訝又讚歎。

謝P能夠有許多的宏觀抽象佈局,他也真的無所畏懼地就去推動。學問事功立下很多可延續的成果,原創概念及超越時代的想法則有許多非常重要的突破。謝P自己的演講或是文章常常提到達爾文,也畫了一幅達爾文(圖2)。我覺得謝P在某些面向上,是蠻達爾文的。

文藝復興人 (Renaissance man)

謝P也蠻達文西的。

達文西是文藝復興時期很具代表性的人物,在繪畫、音樂、建築、數學、幾何學、解剖學、生理學、動物學、植物學、天文學、氣象學、地質學、地理學、物理學、光學、力學、發明、土木工程等領域都有顯著的成就。就項目的廣度與深度來說,謝P當然是完敗,可能只有在醫學領域稍微能夠抗衡。但是就開放而且廣泛追尋的心態來說,謝P則是不折不扣的文藝復興人。

 什麼是文藝復興人?這個字類似於 polymath(博學家)。可以看看 Wikipedia 的說明(https://en.wikipedia.org/wiki/Polymath)。

謝P一直就是宣揚文藝復興人的概念,也身體力行,以polymath 自詡自許。在醫學、廣泛的科學、繪畫、廣泛的藝術等領域,有相當叫人驚艷的表現。謝P還推動了臺大的一些藝術季、舞台劇以及展覽。謝P也有《臺大超好玩》校園導覽畫冊,以及許多其他創意商品。

他甚至有一度會寫寫新詩,他偶爾也用類似毛筆字來題字送人(如圖3),然後我也看到他怡然自得地彈著簡單的鋼琴曲子然後錄影下來。他的新詩、題字以及鋼琴,老實說是不怎麼專業啊。但是不設限自己能做什麼、不怕被別人笑說不專業、享受自己的學習練習探索與成長,這或許正是文藝復興人的一個特質。

講到謝P的藝術,大家腦海中第一個跳出的常常是他的繪畫。謝P曾經提過,他小時候的美術其實不好。我覺得謝P的繪畫特色是建基於他的無比敏銳觀察,就好像用筆來寫文章一樣,謝P的畫筆就是把他觀察到的事物盡量呈現出來。圖3有他在病歷裡頭畫的病灶、畫給小朋友的圖、和他念茲在茲的臺大醫院(以及他刻意保留的臺大醫院後方有點破壞畫面的醒目高樓)。

跌跌撞撞也無所畏懼

謝P不是一帆風順的。

謝P長我23歲,在醫學院區算來大約是兩個世代。他在臺大醫院最活躍、做最多事、衝撞最多體制的時期,我其實沒有直接切身觀察與體驗。謝P能力強、個性強、想做的事又多,推測他幾十年來在臺大醫學院區恐怕有時也會滿身傷痕,而與周遭的某些人或許也會有相當的情緒張力。我的腦海中,青年以及壯年謝P某些場景應該就像是加強版的唐吉訶德,有時候撞得滿頭包一身狼狽,但總是無所畏懼。比唐吉訶德幸運的是,謝P有更好的能力去推動他想做的事,也更有技巧一些,很多事情,陸續就給他做成了。(當然,一定還有好些個謝P還沒有打倒的風車啊。)

關於推動重要卻困難的事,謝P曾經跟我說,「據我的經驗,羊水檢查,母血唐氏症篩檢,也都不是醫院主動,都是個人先造成事實,主動設置自費醫令,醫院才被動地配合。在這個環境下,只有自己來,要不然就譲醫院爛了!」這啟發了我許多。

楊偉勛教授曾經撰寫了<謝豐舟教授榮退幾年感言──文藝復興人>一文(http://homepage.ntu.edu.tw/~ntucdbrm622/20111101-4.pdf),雖然是寫文藝復興人,但裡頭的一段描述倒是蠻唐吉訶德的:「他的行事作風與我一向所認知的『醫學系教授』迥然不同,自然所獲得的評價,特別在醫學院,毀譽不一。但是我相信謝教授是不計較個人毀譽的,只要他心中認為是對的、該做的,就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來推動。」

Die young, as late as possible

謝P在年紀上雖然比我大了兩代,但是在學術腦袋上則是非常年輕。

他的想法常常是超前他的時代的,超音波、產前檢測、基因體醫學、生物資訊學、發育再生、演化、腦科學,都是他長期在想在推動,然後過了十年二十年(或更久)之後才開花結果。像最近他接觸到人工智慧,他馬上也就體認到其重要性與前瞻性。

其他領域我不敢僭越發言,但是這幾年在基因體學領域他主動跟我討論的次世代定序、optogenetics、基因體三度空間結構、跳躍基因等,都是最新最複雜的主題。應該有些人看過謝P留言或寫信有時候會署名 Alu,Alu就是人類基因體演化最重要的跳躍基因之一,謝P學到了知道了這樣的新的有趣現象,就高興地把自己代入進去。真是年輕啊。

謝P曾經跟我分享他十年前(那時也六十幾歲了吧)讀到諾貝爾獎得主 McClintock 一句話時的感動"One of my friends, a geneticist, said I was a child, because only children can’t wait to get up in the morning to get at what they want to do. -Barbara McClintock"。我想,謝P也是這樣的小孩吧。

退休回顧展:迎接生命的一雙手

謝P居然幫自己辦了一個退休回顧展,在校總區圖書館。這很另類,很謝P。可能沒有其他人會有類似的跳躍式的思維吧。

這是謝P對自己醫療、教學、研究與藝術生涯的回顧,包含種種面向許多資料(http://mmh.mc.ntu.edu.tw/tcc/alualu/info.html)(從『展覽介紹』那裡點進去有非常豐富的內容)。謝P自己還在 YouTube 留下對於整個回顧展的導覽(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IJGtGPXAxE&t=731s)。

好為人師。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我覺得「好為人師」是一個師者最重要的特質。謝P就是好為人師。

謝P 本業應該是在醫學院教醫學生及研究所學生然後在醫院教主治醫師及住院醫師。但是他不想只當傳統的醫學院老師,所以有了《給醫學生的二十封信》(嗯,然後又寫了六十封信),也自行開發了醫學人文館的聊天式教學(圖4)。他還不滿足,想要當臺灣大學的老師,所以開了臺大校總區的通識課程,也好幾年對初入大學的新生進行演講。他還要當社會的老師,所以有探索系列的演講以及校外的科普演講。

他甚至不想只是醫學或是科學上的老師。他長期大量的將想法以部落格https://fjhsieh.blogspot.com、http://sites.mc.ntu.edu.tw/lab/fjhsieh、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fjhsieh,或其他媒體形式發表。對本土堅持,對正義追尋,掏心掏肺,直言無懼。

謝P寫的臺大九十週年校慶感言,是他最後一次在《臺大校友雙月刊》寫的文章。文中擔心臺大的貧窮化、世俗化、平庸化和碎片化,夠叫學生未來十年仔細思考了。

排著隊的一個個悲願

大部分的人是常規事情都做不完,謝P則是額外一路設定自己下個該做的事。

謝P第一次跟我講到「悲願」時,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後來查了資料才知道是「慈悲大願」的意思,是他一輩子一定想要做成的重要的事。我後來發現被騙了,一起完成一個悲願之後,謝P總會繼續生出下一個悲願出來…

身為學生,我有幸能夠參與到謝P四個悲願。沒有機會在此細述,只把條目列出:結節硬化症(TSC)整合型門診和醫療及研究團隊(圖5)、多囊腎(PKD) 整合型照護及基因檢測、次世代定序基因檢測及精準醫療、醫學遺傳學及基因體學每月研討會(圖6)(臉書群組頁: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1109733759041652/)。

學術孟嘗君。有視人之明,提攜後進

謝P與人聊天對話,常能給人很大的啟發,也非常願意幫助後輩(圖7)。我知道很多年輕一輩的傑出人才都非常感動與曾經受到謝P的鼓舞與激勵。

謝P曾跟我說:「Give before you take! 當你能幫助這些人,這些人才會靠過來,他們成功了,部分的人,就會回頭幫你!孟嘗君市義的故事你聽過嗎?我其實是以學術孟嘗君自勉!」我內心想我才不要再被謝P你騙了,孟嘗君如果真在乎別人回頭幫他,那他就不是孟嘗君了。

還有太多寫不進這篇文章的內容,就留在我的一篇臉書內吧
https://www.facebook.com/pei.l.chen.7/posts/10215919271708002

很幸運有這幾年成為謝P的學生

其實我在學生時代以及住院醫師年代,是沒有怎麼接觸過謝P的。要等到我2009年回國後,謝P也接近退休了,反而在之後將近十年的時間內,參與謝P一個個悲願,進行一次次的對話,而終於學到一些。「要對自己有自信,不是為了出風頭做這些事,這是你的工作必要的一部分.呵呵」。「一兩個星期會不會太久?而且充滿不確定性,若真有決心做,應該不是這種口氣!有人說:表情是最可惡的告密者,言辭亦然!」「How paranoid should we be?」「我在年輕的時候,也常常心裡有軟弱沒自信的時時候,例如要去開一個自己沒做過的手術。有一陣子,我寫了一個note:feeble mind,strong mind,放在手邊,不時看看,給自己心理支持。」「沛隆:非常高興在雨後的黃昏和你暢談。和你談話,其實也是我在跟我自己對話,藉此整理思緒和邏輯。我想,傳說中,抽着煙斗的老教授在壁爐前和年輕學者對話,大概就是這種情境吧!」

我很想念謝P。

陳沛隆小檔案

陳沛隆是一位醫師科學家,專長於基因體醫學及內分泌學。

1995年畢業於臺大醫學系,2002年取得臨床醫學研究所碩士學位,2009年獲得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人類遺傳學暨分子生物學博士學位。臨床方面,2002年於臺大醫院完成一般內科及內分泌新陳代謝科專科醫師訓練。2009年起擔任臺大醫院基因醫學部及內科部主治醫師。研究與教學方面,自2011年起擔任臺大基因體暨蛋白體醫學研究所助理教授,2016年升任同所副教授,並合聘於臨床醫學研究所。

陳沛隆致力發展基因體醫學與次世代定序,並結合生物資訊學與人工智慧,期望能有助於精準醫療之實現。盜取生命奧秘,並為此付出許諾。

圖說:
圖1:謝P手繪他自己醫學遺傳學四十年 conceptual map.
圖2:謝P與他送給臺大臨床醫學研究所的手繪達爾文像。
圖3:謝P的圖與字。圖包含了他在病歷裡頭畫的病灶、畫給小朋友的圖、和他念茲在茲的臺大醫院(以及他刻意保留的臺大醫院後方有點破壞畫面的醒目高樓)。字裡頭那個『霸』是送給我的,『腦』是送給翁浩睿及陳亮妤醫師的。
圖4:謝P在醫學人文館對醫學生進行聊天式教學,我和拙荊黃婉婷路過,被謝P逮到照相(謝P隨時喜歡照相)。
圖5:結節硬化症(TSC)整合型門診醫療及研究團隊(部分成員)於 2017 年 12月的討論會結束時合影。
圖6:醫學遺傳學及基因體學每月研討會誕生(2015年5月11日)第一次演講後(部分與會人員)合影。
圖7:謝P找一些年輕人聚聚聊聊。
圖8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