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上軍訓課，教官談到金門的戰略地位時，會在黑板上掛張金門示意圖的大海報。當時沒有幻燈片投影機，航照又屬管制品，教官只好手繪，然後侃侃而談，從古寧頭戰場的赫赫戰果談到八二三炮戰。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形狀像一隻蝴蝶的小島，如何能在風雲幻變的國際政治大舞台上，振翅而飛，守護著臺灣這塊美麗的海島？

1971年10月25日我國退出聯合國，接之而來的，是與世界各強國終止外交關係的骨牌效應，其中影響最深遠的是1972年2月與日本斷交，就在這種國家外交激烈變化的情勢下，社會瀰漫著強烈的民族情緒，各大專院校學生更是義憤填膺，愛國的情操像一股洪流，激起大家興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同時，社會也隱藏另一種聲音：海峽的前哨站金門是否能「固若金湯，雄鎮海門」？在這場風雨中，救國團正好搭起政府與大學生的橋梁，舉辦一系列鼓舞人心的活動，其中最受矚目的，就是1972年8月間推出的「金門戰鬥營」。

此一戰鬥營限大專院校社團負責人參加，費用全免。這樣的優惠，當然有其時空背景，具有政治上的意義。活動的宗旨清楚地指出，透過實地參訪，瞭解金門的戰地政務，進而關心國防，支持政府的因應措施。強調金門雖是彈丸之地，卻擁有堅強的防禦設施，不懼風雨，屹立不搖；這種見證，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確實是一支強心針。

我當時是以臺大海洋詩社社長的身分參加。所有參加人員都必須經過層層的忠誠查核後，才能領到「入境證」登上金門戰地。軍方全力支援，在中治軍艦及營區生活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令人衷心感謝。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陽光灑滿了一地的燦爛，來自全國各大專院校的英雄好漢與美女學生，齊聚在基隆西5軍用碼頭，教官點完名後，大家興致勃勃登上這艘美國海軍移交給我方的軍艦。第一次看到主甲板上各種武器，大家都難掩興奮之情，紛紛向海軍人員提出問題。其實，有上過軍訓課且很認真的學生，都知道這艘LST-226中治軍艦，俗稱「開口笑」，是美國海軍二次大戰建造的郡級戰車登陸艦，主要任務是擔任兩棲作戰的運輸及搶灘任務。主甲板看起來雖不大，卻能載運戰車，也可以起降直昇機。很可惜，當時未能欣賞到直昇機的風采，不過，甲板上的MK-140mm及MK3-40mm口徑的砲，還有干擾火箭的發射架，終於讓我們見識到盧山真面目。

出航後，軍艦頂著大浪前進，大夥一時興起，開始哼起「白浪滔滔我不怕」的兒歌來了。正當興高采烈的時候，像火柴盒的艦身，開始猛烈搖晃，讓人吃盡苦頭。約過半小時，有人開始嘔吐，大家見狀不妙，紛紛逃進所謂的「坦克艙」，未料，引擎的熱風及轟轟的噪音，馬上引爆另一陣的「嘔吐潮」，醫務室的吊床，人滿為患。到了傍晚，幾乎全部團員都「淪陷」！慷慨激昂的鬥志，似乎就要宣布「破功」。

晚上睡覺沒有溫暖舒適的墊被及棉被，男女分左右二排像沙丁魚般睡在坦克艙的鋼板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大夥只好轉移陣地，移到主甲板，漫長黑夜，望著浩瀚大海，天色有些迷濛，海風襲來，挾帶著濃重鹹腥味，想起國家處境的艱難，時代的風風雨雨，一股壯志難酬的悲涼，都在這一個海上夜晚悄悄湧上心頭。

航行20小時後，終於抵達金門，晨光初現，一整夜的失眠，加上暈艦，大部分團員已經體力不支。這時，只見幾位鬥志高昂、體力超人的女團員，負起「美女救英雄」的大任，把男團員一一扶上軍車，然後殷殷為大夥倒溫開水。主辦單位把大家安頓在金門高中的宿舍，分配好寢室後，集合於百壽堂聽教官諄諄告誡戰地生活的規範。晚上戒嚴嚴禁外出，大門24小時有衛兵全副武裝站崗，外出要登記。若有撿到空飄物或宣傳品，不應有一絲的好奇心偷瞄或偷拆，應立刻原封不動交給教官或軍方處理。晚上，寢室的門窗要緊閉，避免光線外洩，引來殺機。另外，聽到炮聲，要保持鎮定。種種的生活規範相當嚴苛，不過，卻讓大家深刻體會到在金門生活的不平凡與驕傲。

報到第一夜，考驗才開始，炮聲響徹營區，把天空渲染得火紅，顫慄的身體綣曲在被子裡，直冒冷汗，已分不清楚是天熱還是害怕，當然，鐵定是失眠了。天亮後仍有輕鬆愉快的一面。早上做完早操，第一件功課是恭讀總統蔣公的嘉言錄。接著國際情勢及金門戰略地位的探討，授課教官都是叱吒戰場校字輩以上的軍官，個個口才便給，妙語如珠，上起課來如沫春風，即使是政治味很濃厚的讀訓，卻讓人不知不覺沉浸在勵志的氣氛中。

下午為參訪活動，第一站遊莒光樓。這是一座仿古宮殷式的建築，建於民國41年，樓內展示金門發生戰役以來的圖片及武器，對於金門官兵及民兵前仆後繼、接受戰爭洗禮的事蹟，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金門屬花崗岩低丘島地形，緩起伏的丘陵地幾乎全部由花崗片麻岩構成，這種岩石具有堅硬、質地緻密及不透水等性質，因此，處處可見形狀瑰麗的岩石，讓人驚嘆。戰鬥營的活動自不會錯過這些景點，除陶醉於大自然創造之美外，還能欣賞到文人雅士的墨跡，如摩崖石刻群的「觀海」，是明嘉靖14年俞大猷登崖觀海聽濤時所題，另如「漢影雲根」，則是明末魯王朱以海所題，當時魯王兵敗，鄭成功在此迎魯王寓居金門。魯王遊歷至獻台山上觀大陸思明州而題，值得細細品味。

金門的地下坑道建築工程簡直是鬼斧神工，坑道寬度可容納兩個人，為增強堅固性及抗爆力，坑道結構採鋼筋水泥。這些地下坑道四通八達，連結重點戰鬥村及軍事防禦要塞。一旦發生戰事，家家戶戶的民兵就會進入坑道捍衛家園。教官為滿足大家的好奇心，容許我們下坑道，不過只能走一小段，並再三囑咐不得單獨行動，萬一迷路，三天三夜都走不出來，嚇得大家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前進，一直到了坑口，大家才大嘆百聞不如一見，不虛此行。

談到戰鬥村，不能不談金門女兵，所有年輕女性都要以自衛戰鬥編組納入民防體系。第一次看到金門女兵是在上岸的時候，可惜暈艦暈了一整天，無法看清楚容貌。第二次看到女兵是在馬山播音站，個個眉清目秀，精神抖擻，發音字正腔圓，果真是戰鬥營的亮點，不知迷倒多少男學生。那天，天氣晴朗，聽到對岸的心戰廣播，傳來了六大保證：保證不打不罵；保證生命安全；保證來去自如；沒旅費，還可以加發，甚至還論功行賞；保證就學就業等。最讓大家驚嚇不已的是對岸竟能即時播出我們這一團學生的名字及就讀的學校，尤其臺大學生的名字一播再播，然後還加了一句「歡迎你們回歸祖國懷抱」。事後的追查洩密，就由軍方去處理了，輪不到我們操心。

第一次到金門，發現許多新鮮事，其中最重大的發現是不僅校園裡沒有球場，公共場所也沒有可供打球的空間。軍方嚴禁任何可以浮在海面上的球類攜入金門，當然，商店不會販售球類用品，避免作為浮游到對岸的工具。軍事戒嚴時期，這些管制事項有不得不為的政治環境因素，軍民只有共體時艱了

金門戒嚴時期的標語，無庸置疑是戰地文化的一部分，也反映出軍民生活的基本信念，具相當的權威性。尤其我國退出聯合國後，總統 蔣公以「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口號鼓舞國人。這句口號很快就轉換成標語，出現在學校、社區、街道及營區等場所。標語張貼的方式很多，最醒目也是最言簡意賅的，要屬太武山上總統蔣公所題的「毋忘在莒」勒石，如影隨形地潛伏在每個人的潛意識裡。

晚上窩在金門高中宿舍，悶得發慌，教官就會打開話匣，與大家天南地北的聊，而讓大家最感興趣的話題則是「水鬼摸哨」了。神秘的面紗終於掀起，原來水鬼摸哨指的是兩岸特種部隊，稱對岸為「水鬼」，自稱「海龍蛙兵」，主要的任務是執行大陸沿海海岸的偵察及軍情蒐集與突擊敵軍軍事設施。聽完教官的故事後，大夥不禁抱怨這次活動，名為戰鬥營卻無戰鬥之勢，沒能穿上迷彩裝體驗實彈射擊的震憾，也沒有野戰戰技訓練。結果教官說戰鬥營結束前兩天，會安排一場驚天動地的海上爆破演練活動，保證如臨戰場。

午後的沙灘特別炎熱，戴著斗笠觀看海龍蛙兵海上爆破的實戰演練。艦艇在湛藍的海面上掀起奔騰澎湃的浪花，融化了天光雲影，爆起的浪柱，像火樹銀花，一朵朵煙花怒放，在天空綻開無數熱血戰士的光芒，這一幕，展現國軍捍衛國土的意志力與部隊勤訓苦練的成果，大夥都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歸程登艦前要把在金門所拍的照片全部沖洗出來，讓軍方人員檢查，確認沒有拍到軍事設施或海岸防禦工事才能放行。至於軟片，一律沒收。因此，攜回的照片雖然數量少，卻見證了海峽兩岸動盪的年代。

事隔40年，金門戰鬥營的生活，歷歷在目，這段記事，應該不只是那個年代的悲情，大學青春的記憶，也永恆不減的烙印在歷史的脈絡裡。

郭俊開小檔案

1973年臺大農藝系畢業，大二及大四時期擔任臺大海洋詩社社長，高等考試農藝科及格，1998年獲全國優秀農業人員獎，並獲總統接見表揚，現任行政院農業委員會農糧署簡任技正。

圖說：

圖１：營隊駐紮在金門高中，衛兵全副武裝站崗。

圖２：第一次搭乘軍艦，難掩興奮之情。

圖３：1972年8月金門戰鬥營，登上中治軍艦，航向金門戰地。

圖４：莒光樓展示金門各大戰役文物史料。

圖５：金門官兵前仆後繼，寫下古寧頭戰場的赫赫戰果。

圖６：邱良功母節坊是金門重要古蹟之一，在樸拙商街中，體現著歷史的痕跡。

圖７：海上爆破形成的浪柱擎天，讓人觀為嘆止。

圖８：觀看海龍蛙兵海上爆破的實戰演練。

圖９：太武山的勒石，已成為金門戰地文化的地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