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者,川流之言也,逆之恐力竭而滅頂,順之則江河湖海而下。」
古刹廊下拆字的老先生對著一位面露焦慮之色的年輕人如是說,年輕人手上拿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訓」字。我在一旁欣賞古剎浮雕壁畫,緩緩走過他們身旁,老先生正望著年輕人,指著他手中的訓字繼續說:
「言字七劃,川字三劃,這是古人的十全之計啊!七言成詩,滋潤心靈,有如三川匯湖,澤被天下,得之者福也。只是良言刺耳,良藥苦口,你要改變逆境運勢,不管是求學考試、婚姻家庭、事業前途、健康安危種種,恐怕都得要對訓字逆來順受才是,切莫激烈反抗。」
年輕人雖緊皺眉頭,面有難色,仍微微點頭,並不辯駁。我雖然不知道訓他的是父母師長還是上司老闆,卻看得出來言語的刺激對一個人的影響也不下於肉體的折磨。雖然訓的出發點通常是正面的,但是執行時若是方式或態度太過激烈,結果卻可能變成是負面的。年輕人付了錢,起身離去之際,我看他愁容未解,眉頭依然深鎖,不禁想起有些學生因為各種原因(也許資質平庸,也許努力不足,也許外務繁忙,也許健康不佳,也許經濟困難,也許感情受挫,也許家庭變故等等)表現不佳,經常受到老師責難。是不是他們離開老師視線以後,也像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一樣茫然無助,竟至於得上山求助於拆字先生?
20幾年前我剛任教職沒多久,有一次到美國參加一個計算機硬體設計相關的學術研討會,在會場大廳報到完畢,我坐在沙發上整理剛領到的會議資料,隔壁沙發則坐著一位美國的本地博士生,蹺著二郎腿在等人的樣子。不久我看到一位身材微胖的先生緩緩從電梯口向這位博士生走過來,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當時這個領域最重要期刊的主編史瓦茲蘭德教授,看來應該是這位年輕人的老師。他走到年輕人的面前,和顏悅色的說:「約翰,你演講內容與投影片都準備好了嗎?我們是不是該找個地方預演一下呢?」
「我都準備好了,不用預演,你別擔心了,厄爾。」約翰繼續蹺著他的二郎腿,一面張開雙臂向後靠著沙發椅背,一面有點不耐煩的回應站在他面前挺著個小肚子的教授:「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約翰,這是你畢業前最重要的一次演講,我不希望你出錯,我現在還可以幫你一點忙,如果你願意的話。」厄爾很誠懇的講。
「我知道,所以我都準備好了,而且我跟這裡的幾個朋友早就已經約好了要出去,他們正在停車場等我,你不能這樣臨時要求我,這樣對我不夠尊重。你如果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我想我得走了,我下午演講前會回來的。」
厄爾也只好讓他走了,否則接下來也許會有些不愉快的對話。當然以史瓦茲蘭德教授而言,他也許不會因為這種直來直往的美式的師生關係而覺得落寞,只是我在旁邊目睹這一幕,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又緩步走回電梯,心裡倒是微微慶幸,在臺灣至少老師訓學生尚屬正常,還不曾遇見有學生訓老師的情況發生。
其實我們大多數人也是從小被教訓慣了的,所謂「慣了」意思是臉皮厚了,那些大人物的訓示因此在我們生命中大多是船過水無痕,隨他們怎麼講,我們就是心如止水,沒有漣漪,沒有共鳴。我在中小學時期參加過無數的朝會、週會、典禮、運動會及其他種種可以訓話的場合,校長大人們總是一再重複那千篇一律的要每個人努力讀書報效國家,當好學生的大道理,而各種主任與各式貴賓也會不斷引申,接力轟炸。久而久之,學生們即使沒有厭惡感,也都把它當成耳邊東風。中小學時期大家對於大道理本來就難有切身感受,注意力又多集中在課業與自身周遭的人事物,顯然大部分的訓示都如對牛彈琴。當然有時訓勉的話也有好的一面,誠懇動人的言詞聽久了偶爾也會想一想,特別是到了大學那一段思考人生大道理的時期。我進入臺大後,從新生訓練開始就不斷接觸到臺大的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這是前校長傅斯年先生於民國38年的神來之筆,兼具訓示與時代使命,真是用心良苦。清大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則源自於梁啟超先生於民國3年冬天到校演講時,引述易經中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及「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以勉勵學生的金玉良言,比較沒有時代巨輪的痕跡。簡單易懂,修身勵志的校訓也許老師學生會記得它一輩子,時時拿它當一面鏡子來檢視勉勵自己。舉例來說,我每次回新竹下了光復路交流道看到路旁的燉品屋就不覺想到臺大,想像在臺大敦品屋裡學子們皆品學兼優的大同世界。至於政府要員多為臺大校友這個現象是否因為校訓第三項的福報也許難以證明,不過臺大的教育間接決定了政府的素質倒是有跡可循。反觀清大,校友迷於仕途者稀,不知校訓是否多少有點影響?
教書教久了以後,喜歡訓人也許可以被諒解為職業病。可是患這種病的教授們似乎又不甚同情另外一批也患這種病的人。有些人好為人師,對於一知半解的學問、一招半式的技能、皮毛膚淺的知識,他都喜歡高談闊論。特別是位高權重者,不管是會議討論還是開幕致詞,只要是讓他講話,往往變成訓話,似乎坐在下面的都是一群呆子,而他奉天承運,特別來教大家要怎麼做人處事。好一點的有時還會先故作謙虛,笨一點的就劈頭訓示三五點,接著指令七八條。有一次我被派公差,到臺北國際會議中心最大的一個演講廳參加一場由某知名媒體舉辦的大型活動,討論的是地球暖化、節能減碳的議題,邀請來的演講者是赫赫有名的美國記者與作家(其實是來賣書的)。只見冠蓋自遠近各地雲集而來,參加者除了少數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外,也許有上千輛汽車載這些人來。5層樓高的演講廳,裡面的空調、音響、燈光、宣傳品、服務人員、侍衛隨扈等等,造成多少額外的碳排放,但是致辭演講的大人物們訓示坐在下面無知聽眾的竟只是一個要大家減少資源使用的簡單觀念,何其諷刺!
當然訓示不一定要用講的,訓勉勵志的書幾乎是每個人書架上的常客,可見大家都有成長的渴望與解惑的需求。只是書要讀要想要行要體會,不然書架上一擺7、80本,可憐作人作事還是不能得心應手,遂不得不求助於拆字先生。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兼任系主任,2004-2007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規劃推動3D-IC設計與測試技術之研發工作與產業推廣。2010年將系統晶片科技中心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並接任該所所長,要協助臺灣建立自有品牌,與國際大廠競逐天下。
圖説:
圖1:在臺灣師生倫理尚不至於離譜,雖然有酒食先生不敢大饌(怕油怕鹽怕胖也),有椅子先生坐著倒也還很自然。
圖2:凡是喜歡訓話而胸無點墨的長官,他的訓示多被當成耳邊東風,這是違背節能減碳的。我因為工作關係有時被迫上台講話,實在是有苦難言;看來長官也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