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紀事

彩繪自己的人生──從外文系到心理諮商

作者:黃芯芯

當初聯考時選臺大外文系,是因為父親要求選校不選系:目標是臺大,念什麼系都沒關係。這樣的選擇,好像是許多人的選擇:我們的文化,重視的是地位、名聲,而不一定是興趣。似乎覺得上哪間大學就會完全決定未來前(錢)途的好壞。其實,這不一定是正確的。有多少人,在大學畢業後,做的工作與當初所念的完全不相關呢?有多少臺大的校友,多年後生命過得沒滋沒味,不上不下呢?青春的四年,就這樣耗費了。很可惜。今天的我,如果重新來過,應該是不會去念外文系的。我想,可能不少人也會說如果重新來過,不會去念當初選的學校或科系。我大學四年,常常“不務正業”,跑到中文系及社會學系旁聽了很多課,比上外文系的課還有興趣。不過當初也因為念外文系,讓我得以有好的英文基礎,在大學畢業後,直接到美國讀社工碩士。所以我也不能說白混了大學四年。只是覺得花很多時間強迫自己學沒有興趣的科目,到後來,大部分硬塞入腦裡的東西大多忘光光了,其實很浪費青春,浪費時間。


現代人,需要學習實踐的是活到老學到老。重要的不是大學上哪裡,而是是否繼續成長,讓自己能夠在有興趣的專業上有雄厚的實力,為社會做出有意義的貢獻。做自己覺得有興趣及有意義的工作很重要。有興趣及意義才能有持久的動力,才能讓內心有滿足感。只是為了金錢或成就而努力,得到再多,也沒辦法感受真正的滿足。另外,一輩子在沒興趣的工作上賣力,其實對身體是很大的損害。禮拜一早上上班時間前是心臟病發作最高期間,因為長期強迫自己做不想做、不喜歡、不認同或無法真心投入的工作,是違抗自己的本能,讓我們的選擇不斷與身體及情感的自然傾向衝突,造成身、心、靈方面持久的壓力,對身體是長期的磨損。


找到自己的興趣與傾向不一定容易,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除了對自己了解外,還需有家人的支持及因緣際會。其中,家人的支持就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尤其我們的文化傳統讓有些父母對子女有高度的期待與掌控,導致年輕人從小在選擇志願時感受很大的壓力,無法探索自己的性向與意願。雖然父母的出發點是好意,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或只是希望子女未來能夠有好的謀生能力。然而,父母的掌控越高,給子女的空間越小,子女對自己的認知就會越缺乏,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做決定。有些人很幸運,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有開明的父母,給予了解與支持,能夠一路遵照自己的興趣來選擇。我則是花了很多年,磕磕碰碰的才慢慢找到可以投注餘生且有興趣的專業。


在大學時,我受到臺大師大長老會青年團契很大的影響,對社會公義非常注意與投入。畢業後到美國研讀社工碩士,專攻社會福利政策與社區管理,也曾在各種社會服務中心實習,打算回臺灣後協助打造社會福利基礎。然而碩士畢業前,因為聽到一場有關移民勞工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演講,讓我感觸很深,就決定違背父母的期待,留在美國工作,接受訓練成為工會組織者,專門協助在各種工廠做低薪勞工、沒有任何福利的移民爭取更好的工資及工作環境。後來又從事社區組織,為較貧窮的區域(貧民區)爭取資源,改善社區。這些組織性的工作,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我曾經被跟蹤、威脅,也在獨自去貧民區拜訪工人時,開門的人拿著槍開門。然而我告訴自己,如果小孩及婦女必須在貧民區生活,我就要勇敢到他們住的地方去認識這些家庭。雖然做的是很有意義的工作,然而卻發覺自己開始有嚴重的憂鬱症,愈來愈沮喪,被看到的不公義壓得喘不過氣,也看到協助人從內心改變的重要。後來辭掉工作,花了5年去接受密集心理治療的訓練,想多了解自己的憂鬱症,並協助他人自我成長。


那時心理治療的專業訓練,要求學員也要自己去接受每個禮拜兩次的心理治療。我照學校規定,每周兩次去看學校指定的心理治療師,為期3-4年。那時一面學習治療別人,自己也一面接受治療的過程中,才發現原來我從小就有憂鬱症。雖然別人看到的是個成績很好也很活潑的好學生,其實背後我活得很不快樂,非常討厭自己,常常自責與自我批判,也經常有想死的念頭。覺得活著好辛苦,覺得生命充滿了義務,沒有喜樂。還好在每一個階段,我有團契輔導及弟兄姐妹的關愛,支持我繼續走下去。在心理治療過程中,我才開始慢慢學習了解自己、接納自己,允許自己不需要一直去滿足別人的要求或期待。開始問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也開始學習對自己誠實,走別人不一定走的路,而盡量不讓自己因為社會價值觀或別人的看法,去做自己不能認同的事。另外,心理治療過程中,我也發覺自己除了義務與工作以外,沒有給自己享受生命的機會,所以決定開始撥空去修各種藝術課程:靜物與人體素描、水彩畫、做陶瓷、打鼓等等。不是為了成為藝術家,而是讓自己有機會藉著感官來體驗生命的美好。也開始有空時就去旅遊,趁機到各地拜訪好友與外文系同學,同時欣賞這個廣大的世界。到目前為止,已經去過26個國家,也到過美國41州。


心理治療訓練畢業後,我開始接個案。一開始要自己開工作室很困難。因為美國有種族歧視,我又不是在美國長大的,所以很多人光是看到我的名字(英文名仍是芯芯),就認定我應該是講英文腔調很重的亞洲移民,而不會找我諮商。所以我一邊到非營利機構工作,一邊到處去免費演講,分享各種心理資訊,比如婚前準備、婚姻協談、EQ等等,慢慢打出知名度,累積個案,等時機成熟了,才離開機構,自己開私人心理治療的診所。一直到40歲,覺得自己臨床經驗夠了,可以去誤人子弟了。為了當全職的教授,才去攻讀諮商教育博士學位。當時拿到全系三個名額之一的全額獎學金,成為系上第一位亞裔博士學生。只是那時已經是碩士畢業後15年,什麼統計學早就忘光光了,只好利用開學前的暑假,自己買書重新學習。開學第一個禮拜自我介紹時,發現班上一個同學只有22歲,我的年齡幾乎可以當他的母親了,第一次覺得自己有點老。不過第一個學期結束時,統計學班上全部20多個學生只有我拿到A,還好寶刀未老。只是當時除了上課、當助教外,還繼續看個案,有些辛苦。但是因為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動機強烈,也就在3年內畢業,如願成為大學研究所的專任教授,也一直一邊看心理治療的個案。後來再繼續受訓治療心理創傷,也成為心理創傷治療的督導。同時繼續教書,幾年後成為諮商研究所的系主任。然而因為覺得在一般大學,我沒辦法從基督教信仰的角度來教心理學,所以後來毅然放棄高薪終身職的鐵飯碗,到我目前任教的小神學院,教有關結合心理學與神學方面的教牧課程。這個決定,可能又是一個大部分的人不會去做的選擇,也讓我的原生家庭不太理解。還好我有能夠支持我決定的老公,讓我能夠回應神的呼召,做對自己誠實的選擇。


從外文系,到社工,到心理治療,我花了很多年找尋適合自己的專業,也因為這樣一直留在美國。當初做工會組織及社區組織時,我每兩年就透支及憂鬱症復發,無法持久。然而,自從開始從事心理治療,至今已經25年,我仍然興致勃勃,也因此治療好自己的憂鬱症。我想,如果留在臺灣,我應該不可能成為如今的我,能夠深造心理治療及創傷治療。首先,要不斷轉行深造就是一個問題。臺灣的教育系統讓發展「第二生涯」非常困難。從外文系(社會組)要去考心理系碩士班(自然組),這一道坎,就很難越過。另外,40歲去念博士,在臺灣也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但在美國,很多人在四、五十歲時重新回學校學習不同的專長。我有個移民美國的臺灣朋友,在50多歲當工程師退休後才去攻讀諮商碩士,成為諮商人員。誰說退休就是退出職場?美國有句玩笑說,退休(retirement)就是換輪胎 (re-tire-ment),再跑6萬里。我覺得這句話講得真棒。


以前的人只能活到六、七十歲就是長壽了。今天的人,活到八、九十歲都沒問題。如果65歲退休,其實還有二、三十年可以繼續學習、成長,甚至攻讀另一個專長。很多故事,都是這樣的例子:退休後,才去學藝術、音樂、及其他過去想做卻沒有時間或經濟能力去做的興趣。其實,我們花一生打拼,埋頭苦幹,想說退休後就可以享受生命。然而,或許可以試試,讓自己在較年輕時,就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錢賺夠了,沒有生存的壓力了,其實不用等到65歲才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畢竟未來是無法預料的。把握當今,感受人生的豐富,一邊過日子,一邊看附近的風景,做想做、覺得有興趣、有意義的事,生命才能過得有滋有味,才能覺得走這一趟,很值得。您說是嗎?

黃芯芯小檔案
臺大外文系畢業,美國聖路易華盛頓大學社工碩士,及密蘇里大學諮商教育博士。受過密集心理治療及創傷治療的訓練,是認證的創傷治療督導,有25年的臨床經驗。黃博士曾在南伊利諾州立大學社工系任教,也曾擔任聖路易韋伯斯特大學諮商研究所的系主任。目前在阿奎那神學院任教,同時從事心理治療及督導的工作。不論在教學或心理治療上,黃博士的專注點是如何協助每個人建立正確及正面的自我概念,提高自我認識,並結合神學與心理學,讓學生與個案有更深刻的信仰,建立豐富的人生。目前留居美國,幾乎每年都會回臺演講,分享所學習到的經驗與專業知識,希望提升臺灣對心理健康及諮商的了解與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