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景中專欄

始得西山宴遊記──記舊男七宿舍與蟾蜍山的生活

作者:施景中

「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這是唐朝柳宗元被放逐到偏遠地帶時,遊山玩水的雜文。

  我心中也有一小小祕境聖山,埋藏在心中三十多年,美好的景象縈迴於心揮之不去。但最近想要再去尋訪,已了不可得,於是把它寫出來,當做人生的一個紀念。

  民國74年考上臺大醫科,開學後,因為比較晚分配到宿舍,結果分發到全校最舊的學生宿舍 - 臺大舊男七宿舍。

  舊男七舍現址已經找不到了,大概的位置是在蟾蜍山下;若由現在的地理位置來敘述,由校總區舟山路側門出去,先經過動物醫院,走過癌醫中心,一直往蟾蜍山方向走,出校門後大約經過十多分鐘後可以到達。當年的舊男七,連正式一點的馬路都沒有,如果碰到雨後,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水」「泥」路,有水有泥,就是路不明顯。如果是騎腳踏車經過,那就會把地上的泥巴都捲到褲管,回宿舍要洗半天(騎過水泥路的人就知道)。當經過一家很舊的雜貨店(很像日劇大正時代的街景,這家店現在還在,但已翻新;當年都在這裡買生活補給品),過了一個水泥橋,往前看就是蟾蜍山腳,左手邊就是舊男七。當年傳說,蟾蜍山下有國軍的祕密基地,現在已經得到證實,還曾傳說山底下另有飛彈基地。

  往蟾蜍山望去,幾百公尺外,從山腳到遠遠的山頂,都是大大小小不同墓碑,有的碑上還有照片,有的豎著、有的倒在一旁。亂葬崗外,有一地藏王菩薩的小廟在此鎮守,在此也隔開了陽世和陰間、活人和鬼的世界。(平常和同學聊天,總以「台北夜總會」、「空中樂園」來代表這個異次元的地方)

  如果往左手邊看,有一片竹林面向蟾蜍山,旁邊有一條寬的排水溝,竹林的背著蟾蜍山、靠基隆路這一側,藏身有一排低矮兩層樓的房子,其實並不很明顯。

  這裡就是臺大舊男七舍(圖1,當年不流行拍照,只有窗台一景),也是我魂縈夢牽的所在。

  民國74年的某一天晚上,我帶著一些簡單的行李,父親循著校方給的指示,載我到宿舍報到,好不容易找到水泥橋那,車子沒辦法開進去了,於是放我下來,我一個人慢慢跺步,在黑暗的天色及昏黃的路燈中,慢慢走進去宿舍。

  在黑暗的夜色中走著,突然眼前一亮,看到那棟低矮的房子向我招手。宿舍的窗戶是舊式木框條那一種,窗面很大。我從一樓的走廊走過去,看到許駿(臺大癌醫腫瘤內科部主任)和孟乃欣(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復健部主任)同學,穿著短汗衫,拿著毛筆正在切磋書法。一樓有公用休憩間,擺著乒乓球桌,穿過中堂走上二樓,往西面走到底,面對整個開闊的陽台,那裡就是我的房間了。

  宿舍是日本時代留下來的,那棟宿舍是木造的,是用質地很好的厚重木頭,到我住那一年已經快50年了,仍像個壯漢一般,歷經風雨日曬、甚至多次颱風強震,完全沒有腐圮傾頹的跡象。但因為是木造地板,二樓走路時一樓也會有聲音,當年正是恰恰吉魯巴舞盛行的時候,男同學無不精練舞技,以求在跨系舞會脫穎而出;但如果樓上練習跳交際舞太吵,一樓被吵到無法念書,這時就用曬衣服的竹竿(或掃把)敲一下天花板警告一下,二樓聽到了通常就會收斂一點。

  一樓宿舍走到最底端,是浴堂和洗衣場,浴室及和式廁所都沒有門,大家袒裎相見,反正都是男生,而且晚上昏黃的燈光下,什麼也看不清楚,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四周有竹林圍繞,也不會有走光之虞。

  寢室門是木造的滑軌側拉門,拉起來很費力、還伴隨著厚重滾輪的聲音。晚上有螢火蟲,也有蛙叫蟬鳴;就寢之際,沒有車馬人喧,窗戶外是一片皎潔的月光、映照著不遠的墓碑群,時間就在此凍結。「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當年往往是伴隨這蟲鳥天籟之音,幽幽進入夢鄉。


  天未亮時,畜牧系農場中的牛就不時發出低吼哞叫聲,有時讓我睡睡醒醒。直到六點多,公雞喔喔叫聲此起彼落,逼得我們不得不起身。門一拉開,滿眼是翠綠色的竹林,徐徐清風伴隨著穿林打葉清脆的聲音,而大雨過後的早晨更加像世外桃源,我當年想,如果花很多錢住高級日式旅館,也不會勝過這裡風景。

  宿舍附近有一條短短的小街,這裡的早餐十多元出頭,豆漿油條都有。餐後出門到校園上課,沿著小徑穿過舟山路,那個年代這裡沒什麼建物,除了畜牧系農場和一些低矮的房子,大部分都是農田。宿舍騎腳踏車進校園到共同教室上課要10分鐘左右,走路就更久了,因此沒騎車的人往往搭同學便車一起上學。當年和同學一起走在椰林大道上,穿著卡其制服,打著黑領帶,椰林大道那一頭就是高升的太陽,世界就是我們的。傍晚回到宿舍,附近街上自助晚餐20元,四菜(含一主菜-排骨或滷控肉)一湯,白飯無限供應,但當年運動量大,怎麼吃也不會胖。吃完晚餐,吹著徐徐和風,看著美麗的夕陽,慢慢一邊唱歌、一邊走回宿舍洗澡,真有萬物一體,人生至樂的感覺。

  宿舍旁和竹林之間是條大排溝,再過去是一大片黃綠色的稻田。據高一屆的學長口述,在我入學前的一兩個月,台北發生颱風大水災(可能是尼爾森颱風),當天早上學長在睡夢中驚醒,看見自己的臉盆、牙杯在床頭飄浮著。當時蟾蜍山也發生了土石流,陳舊的棺木被沖刷到山腳,同時山上也沖下來下兩具乾枯的屍骨,一具在颱風過水退就被看見,另一具則卡在宿舍旁的竹林,隔了一個月才被宿舍的管理阿伯看到。

  說到這個大排水溝,由於蟾蜍山地勢高,如果下暴雨,黃黃的泥水沖刷而下,灌到我們宿舍旁的大排,如果宣洩不及,積水超過地面,這時騎腳踏車回宿舍就要非常小心,因為可能一不小心就騎到大水溝裡面了(聽說曾有學長跌到水溝裡過)。

  每年的新生訓練後,班上都會有組織夜遊,大家一起爬蟾蜍山坡的亂葬崗,一來聯繫感情,二來代表自己膽量大,可以轉大人了。這裡的亂葬崗沒有規劃,聽說下葬的棺木可能有分一樓二樓地下層的差別。曾經有高我們幾屆的學長們,夜遊亂葬崗被鬼打牆,走了半天都看到同一個墳墓和墓碑上的相片,後來跟墓主禱告,說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最後才順利走出去。

  亂葬崗走到頂端,再翻過去,就是規劃完善的辛亥公墓,附近的辛亥隧道當年有許多鬼故事。如果半夜11點多自蟾蜍山腳地藏庵出發,走到這裡大概已經午夜兩點多了,可以在辛亥路攔計程車坐回去,不然就是原路走回,大約4點才會回到原地。曾經有同學半夜夜遊,當年的宵禁還未完全解除。結果夜遊到在辛亥路端,碰到霹靂小組,接著就像電影的情節,一台警車出現在你面前,然後快速倒退逼近你,突然車子就衝出4名全副武裝的幹練警員,大聲喝令叫你不准動,經過盤查訓誡後才放人。

  舊男七之於我,那真的是我青年早期、舊式溫泉旅館的美好印象。現在臉書有人分享學生在住的五星級宿舍;對我來說,那些比不上我當年的美好回憶。不過當年同寢室有一個動物系的學長,在宿舍養蛇,有一天,蛇溜出來了,跑到我另一同寢室的醫技同學蚊帳上方睡著;同學早上洗完衣服,提著水桶走回寢室,看到蚊帳上的青蛇,學長也外出(可能又去抓蛇),情急之下,去找宿舍的其他動物系學長幫忙抓,才把這可愛的青蛇請回老巢。那天是假日,我回家中和父母團聚,因此沒有碰到。

  那宿舍住到我升大二那一年暑假後就停止使用了。聽說後來短期曾經當工友宿舍,後來完全都拆除,我在2003年附近支援公館分院(現在癌醫中心的位置)看診,下診後想去找,無奈環境變化太多,完全看不出二十多年前的樣貌,連那小小的地藏庵也找不到。

  這次趁景福校友回娘家(我們是畢業30年),學校安排我們參觀癌症醫院,我一時興起,用Google map指引,想要找回當年的記憶。結果走著走著,看到當年的芳蘭雜貨店,現在已經翻新(圖2),不是印象中的木造建築,當年的水泥橋和小路都看不到了。由這當起點,逐漸拼湊年少時的印象,先走到義芳居古厝,找到當年的地藏庵的原址,但已不是當年看到的昏暗小廟,旁邊還有新蓋的大型殯葬會所。雖然無法找到當年的宿舍遺跡,想說來探訪附近早期墾戶興建的芳蘭大厝,再從大厝繞回癌醫參訪。結果在芳蘭大厝的回程,看到了那一個大排水溝。

  大排水溝一樣清綠(圖3),和30多年前完全一樣。舊男七宿舍早已經鏟平,現在正在蓋新的工程。當年的竹林只剩下小小一塊,大排的旁邊稻田的原址,現在變成永齡生醫工程館(圖4)。回程走到癌醫中心所在的基隆路上,十字路口的另一端是環境工程研究大樓,正是當年這個小聚落唯一的小街(我們吃早餐和晚餐的地方)。由這再往上走,就是我們當年夜遊蟾蜍山的小徑了。(圖5)

  一下子全都弄清楚了,謝謝校友會的安排參訪,讓我時空穿越,把我的大一和現在生活宇宙串在一起,當時激動地眼淚差點要掉下來。

  科學家心中的時空觀念和我們不一樣,根據相對論,物理學家喜歡將時間整個鋪展開來,把所有過去與未來的事件都放在一幅時間圖裡,就好像風景畫一樣。如果是這樣,舊男七宿舍是還在時空某一個點的,只是我現在看不到而已。

  我們經歷過農民遊行,臺大學生會長普選,野百合學運。一瞬間,世界已經轉變。

  回憶蟾蜍山和舊男七,也敬離我遠去的,青春。

施景中小檔案
母校醫學系1992年畢業,現為母校婦產科副教授
曾獲選北美校友基金會票選母校最佳主治醫師
2008年獲選為臺灣百大良醫
2020-2022年母校優良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