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紀事

只是追尋外表與內在的相一致──我的青春紀事

作者:張素真

1985年,10月,13日,剛滿19歲的我,一個人手拎著兩大袋的衣物,腼腆的走進臺大女五宿舍,開始了大學生活,也開始了我對自己人生的探尋旅程。

大學第一年,懷疑、尷尬、格格不入
剛從升學壓力極大的北一女進臺大的我,不知道要怎麼擺放自己。

不像許多出身台北大安區的臺大菁英,自己的家庭經濟情況並不好,無力提供太多的社會文化資本,許多台北人的平常事務對我都是陌生的,像是另一個世界。我懵懵懂懂地進入一個不是很瞭解的系所──畜牧系。

年輕的荷爾蒙彌漫在校園空氣中。在那個性別意識猶未成主流的時代裏,害羞內向的我不僅因自身文化素養的貧乏自卑,也對自己外貌充滿焦慮。努力地想在系上、在社團、在宿舍中,找尋知音、找尋認可,卻總在各種主流話題的人際互動中感到挫折(譬如打扮、穿著、逛街、聯誼等)。

然而,臺大真是個好地方!校園內外資源豐富。《我倆沒有明天》、《編織的女孩》、《證人》、《阿瑪迪斯》、《莎呦娜娜,再見》……各種不同類型的電影在活動中心、耕莘文教院播放,讓經濟窘迫的我,可以盡情地看電影,有時還得趕場。唐山書店近在咫尺,當時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的書籍《異鄉人》、《瘟疫》、《少年維特的煩惱》、《蛻變》、《一九八四》……都是精神食糧。這些電影和文學作品都滋潤了我原本貧瘠的生活與內在,讓自己慢慢在思考上可以超越物質性的身體限制。

圖1:在臺大的日子,破碎、滋養、重塑、再造,誠實追尋自我的過程。

第二年,轉系、聽課、蹺課、玩社團,餵養自身。
大二,不再是新鮮人。想轉哲學系,卻在爸媽以將來找不到工作為由強力反對下,莫名其妙的轉到心理系(因為表姐在那裏);但沒多久就發現這個系所的許多課程對我仍然缺乏吸引力,很快地我便失去在課業上的興趣,開始蹺課,在醉月湖畔、在椰林大道上,沈思、曬太陽。

然而,臺大真是個好地方!我逐漸認識更多樣的臺大人、學長姐,社團的服務部,討論著大學生的社會關懷,討論著該有什麼參與行動──要當「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這樣的哲學探問,衝擊著我。幾位老師的課程給了我心靈與思想的啟發。葉啟政老師的「社會學」,上來津津有味。已經忘了老師講些什麼了,但是,對現實社會的分析,好像給自己開了一扇窗。旁聽柯慶明老師的「宋詞」,總是讓自己心情很美好;選修何寄澎老師的小說課,因此讀了王文興的《家變》,驚為天人。因為辦社團的營隊,認識了溫文正直良善的陳師孟老師,三不五時就會去找找老師,天南地北談天說地。好像自己慢慢「長大」了,居然有能力可以和崇敬的老師們對話!

狂飇的大三,解嚴、上街頭、越走越遠!
從進大學開始,大學校園的氛圍即已受到整體臺灣政治社會環境影響,正在變化著。1986年5月「李文忠事件」、1986年9月大新社因言論審查被迫停刊,接著,地下刊物《自由之愛》在校園廣傳。這些事件就發生在生活周邊,但我並沒有意識到它的影響。1987年7月15日解嚴,這樣關乎臺灣發展的關鍵時刻,我的記錄卻一片空白。

解嚴前,6月,在學姐鼓勵下,我一股衝動接了社團社長。彼時,《人間雜誌》觸動了許許多多年輕人的心聲。我也在社團裏成立了「人間關懷」的小組,與社團成員爭辯臺灣社會的各種議題。

解嚴之後,整個社會都鬆動了。校園裏各種異議性的演講一場接一場。我開始大量閱讀各種批判的言論和書籍,不斷地自我對話。過去威權教育下種種深植的信念,一個一個瓦解轉變。

因為打工的因素,我進入當時的《南方》雜誌社校稿,一面校稿、一面閱讀各種雜誌社翻印的新左書籍。1987年12月25日,第一次跟著朋友上街頭,參加「國會全面改選」大遊行,感受到街頭群眾的熱情;1988年元旦,台中「山城農民權益促進會」北上抗議果農生計問題,我也跟著到街頭「賤賣果農」,大聲吶喊農民的權益要被保護。很快地520農民運動、原住民、勞工……各種社會議題一個接一個;當時,我的同學們,一個個準備托福考試、申請外國學校;而我,卻跟著《南方》的夥伴,背道而馳、越走越遠了……。

休學、進入社會大學,價值觀確認
大學第四年,遠離社會的學院知識,已經無法滿足我了。自己毅然決然休學,直接參與在新成立的臺灣政策研究室的工作裏。我正式踏入真實的社會,面對當時臺灣社會萌發的各種議題、盤根錯節的政策,學習著認識問題,尋找解決方案。

對我而言,我進入的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世界,投入的是扎扎實實的社會實踐。自己的價值觀越來越清晰,彷彿開了天眼,明白可見社會結構裏剝削和扭曲。我感覺到整個人與過去不同了,不再猶豫、懷疑,不再自卑、膽怯,不再人云亦云。我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1989年9月,我復學重回校園。1990年3月學運,我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帶著學弟妹協助庶務組的工作。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選擇符應主流價值──賺錢、結婚、生子、中產的既成道路了。

圖2:以社區大學為人生志業,實踐打造公民社會的理念。圖為永和社大公共論壇活動。

非典型人生的不歸路
爾後,我雖然以同等學歷身分考上城鄉所,但已然無法適應正規框架的生活。很快地,再度休學出走,從此自己投身社會改革運動,一路至今。

三十多年來,從雜誌社、廣播電台、環保團體,到社區大學,基本上自己的人生志趣就是從事這種非典型、非營利、與改變社會環境相關的NGO工作。

回頭再看這段追尋的過程,問自己,為何會走到這裏?

不免想到,大學時,我最喜歡的小說家米蘭・昆德拉一生在對抗「媚俗」,他說:
媚俗,是想要不惜任何代價討好大多數人。為了討好,就得去確定什麼是人人想聽的話,就得去為既成思想服務。媚俗,就是將既成思想的愚蠢轉譯成美和感動的語言。

自己的想法一直很素樸:就是想要追求一個不媚俗、不用討好別人的自在生活,想要追求一個人們能夠平等相互尊重的環境;說起來,我只是想要追尋外表與內在的相一致而已。 

追尋的過程中,我認識到社會結構對人的限制,世俗既成的框架、既成的價值,如人的階級、性別、種族、年齡、身體等,都可能造成對人的束縛與造成不正義的後果。而這些,當我看見了,便無法無視,便想要起而行動改變。改變,往往需要的是集體的力量,而在這些過程中,我慢慢找到理念相同的夥伴、學習到如何透過團隊的平等合作、共同協力,推動各種事務向前,一路走來,這已經成為自己身體很自然且愉悅的一部分。

而這些,都與在臺大的日子有著關係。

臺大真是個好地方!自由、豐沛的環境資源,多種多樣的社團、課程、老師、同學,給了激勵我能夠誠實追尋自我的土壤。自己後來的工作,不管是雜誌社、廣播電台、環保團體,也都有臺大結識的友伴同志同行。目前在社區大學二十四年多的工作,更是緣由臺大數學系黃武雄教授倡議社區大學,期待能解放知識、打造公民社會,而我,認同這樣的理念,很幸運地能夠將其作為自己的人生志業。

張素真小檔案  
1999年開始參與永和社區大學辦學至今,現任永和社區大學副主任。
臺大心理系、城鄉所肄業;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
曾任《群眾雜誌社》主編、《群眾之聲》廣播電台執行長、綠色陣線協會專員;永和社區大學「女性新心理學」、「社區組織與社會發展」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