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紀事

我在外文系求學的回憶

作者:陳俊啟

我是民國66年由政大西語系降轉進入臺大外文系二年級就讀,所以我的年紀比大部分同學稍長,沒有過杜鵑花城新鮮人的大一生涯,而且,要補修許多必修課,也有一些和大部分同學不一樣的校園生活經驗,有同有異,謹在此分享讀書期間對同學和老師的印象。

進入外文系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個班很大,本地生70名,加上僑生及轉學生,我們班大約有120個同學,我當過班代,但實在是無法將全部同學記得很熟,所以上課或辦活動都是大工程。同學有各路英雄好漢,尤其往往有所謂「不是人的人」。其實在台中一中時就已理解到人外有人,一個群體中有一小部分人是極為優秀,出類拔萃,是我輩資質中上的凡人追趕不上、望塵莫及的,進來臺大體會更深。我發覺有同學竟然在閱讀原文本的書籍,如康德(Imanuel Kant)、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或其他如較為玄思的牟宗三的著作,我們從中部頂尖學校來的學生,也讀了不少書,但是面對這類「不是人的人」的衝擊,要嘛就自甘墮落,要嘛就只好努力跟上。我後來鼓勵學生及自己的小孩,要念有同儕壓力的學校,才能從中學得如何見賢思齊,如果不能並駕齊驅,至少是鼓勵自己勉力為之,提升自己的眼界及能力。這是我念臺大很深的感受,也影響了我大半輩子。從同儕處的獲益不見得亞於師長輩的教誨。

圖1:畢業旅行(約1980年)留照——都是青春年少!(我在中排右起第三位)

以下就記憶所及,談談印象深刻的幾位老師及他們所教授的課程。先提入門的「文學作品讀法」,這是朱立民老師教的。這課程主要是引領進入大學從事文學研究歷程的同學,理解並熟悉如何閱讀研究西洋詩歌小說及戲劇。初高中(尤其在台中一中讀書時)受到一些老師的影響,對文學產生興趣,廣泛閱讀,但其實是沒有方法也沒有系統。這門課教導學生如何面對文本,如何切入、詮釋文本的種種面向。這是批判性閱讀,也是從事文學研究的基礎。我後來能到美國研讀英美文學、中國文學,學成後在中文學界教書,外文系這門課的訓練及奠下的底子是極其重要的。另外則是齊邦媛老師所授的第二年「英國文學史」——主要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印象中齊老師一次課可以上到100頁左右(或更多),對大三的外文系學生來說,用英文上課,而且每週上課範圍份量這麼大,真的是煉獄,尤其到了期中或期末考。不過也熬過來了。回臺教書後有一次到中央研究院開學術會議,政大陳芳明老師帶著我向齊老師請安,齊老師一聽是外文系學生,轉身向另一位學者介紹我,很得意她的學生也一起在學界努力。我倒是有些忐忑,因為我在齊老師的課表現並不好。但教書久了,也明白作為一個老師最大的安慰即是看著自己的學生學有所成,或能在社會上立足貢獻。

圖2:幾位當年住長興街臺大男一舍同學的合照。(約1981)

還有兩位老師及他們的課一定要提的。王文興老師的「小說選讀」是熱門、膾炙人口的課。王老師的課排在星期六晚上6點到9點,地點在文學院演講廳。這是可以容納近200人的教室,每回上課都滿座,連走道都坐滿了學生(包括別系)或校外好奇或有心的人士——這是鄉土文學論戰的年代。對比現今學生上課出席率不佳或不熱衷文學文藝活動,回憶當年上王老師的課,常令我唏噓不已——現在大概只有像陳文茜的演講才能聚集這麼多聽眾在週末吧?王老師上課採取的是所謂「細讀」(close reading),一字一句都要我們斟酌作者可能的企圖及其所使用的表達手法。以往讀文學作品囫圇吞棗,大而化之,一開始實在無法適應,不過一年下來,也了解並掌握了閱讀的基本態度——所有對文學的討論都必須立基在文本的閱讀上。上過王老師的課,也比較能理解為何王老師的小說創作是如此字字斟酌,每天僅有數百字的進度。王老師常說,作者苦心孤詣地斟酌精心創作,難道我們可以輕易地在三五分鐘讀完就掌握到作者的用心?我不知道王老師的細讀法是否有配合顏元叔老師當年所提倡引入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只是上他的課所受的「訓練」對於我後來赴美攻讀英美文學、中國文學,以及學成回來教書都有深遠影響。上王老師的課時,正是鄉土文學論戰開展的時候,我個人還在耕莘文教院聽王老師演講,也見到不同意見唇槍舌劍,甚至刀光劍影的交會。我這個世代上大學的階段(1970末80年初),恰好是臺灣現代主義文學已然發展成熟,正在逐步挑戰既有文學體制、產生巨大變化的時代,也算親身經歷了臺灣文學蛻變的重要時刻。我要去美國讀英美文學碩士,還是請王老師幫我寫推薦函的。記得他把我和另一位準備讀比較文學的同學游文嘉找到研究室,鼓勵我們兩人的「斗膽」(我的話)到美國念英美/比較文學,並剖析了爾後繼續研究以及人生規劃的可能方向。我到美國後,也找時間寫信和老師請安、報告讀書及生活的近況,或就學業及生活尋求指導,王老師也都有回函,一點沒有老師或大作家的架子。回來後有機會碰到王老師,他竟然對我還有印象,讓我很感動。

另外有位老師讓我到今天仍歷歷刻在腦海的是朱炎老師。朱老師上歐洲文學史,他上課帶一點點口吃,感覺他有滿腹學問想要傳達給學生的熱烈心腸。我不能忘懷的是,在第一學期放假前,他在課堂上宣布,假期中可以在宿舍帶領同學一起研讀歐洲文學的重要典籍,Erich Auerbach的Mimes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印象中有十來位同學每週固定一天早上到老師宿舍跟著老師細讀 ”Odysseus’ Scar” 等章節。一般在大學中,尤其像外文系學生人數多的大班,師生間的關係往往比較生疏,像我對於我的導師都沒甚麼印象。而像朱炎老師這樣的重要學者,卻願意每週用一早上時間「陪大學部的公子小姐讀書」,讓我到今天仍無法忘懷。

談外文系的求學歷程不能不提「中國文學史」。在朱立民及顏元叔兩位先生劃時代的外文學程安排下,外文系學生須修習兩年「中國文學史」,強化其中國文學的程度。授課老師都是中文系優秀的老師,我的中國文學史分別是最近過世的林文月老師和吳宏一老師教的。當時林老師已是校園的一則傳說。她上課一貫的溫文儒雅,娓娓道來,先不論內容豐富與否,只看著、聽著林老師的優雅舉止及聲調已成了難以忘懷的記憶。吳老師上課的氣氛活潑,用極能激發同學的語調,引領我們進入中國唐宋文學的殿堂。吳老師個人也從事創作,我就受到他的影響,更加注意到臺灣現代文學的發展。我先後在靜宜、東海、暨南、中正的中文系任教,尤其退休前十多年教授中國文學史(一般大學中文系的中國文學史一年6學分,當年臺大外文系則是兩年12個學分),更能感受當年朱、顏先生的高瞻遠矚(「只是朱顏改」),為外文系同學鋪墊了中國文學的基礎,在研讀西洋文學的同時也不忘本,更能作為研究思考的相互參照。這也是我除了原本對中國文學的強烈喜好及興趣外,能以外文系背景轉攻中國文學專業,並在中文系教書的一點「資本」。

圖3:2022年10月畢業40週年重聚。(應是41年,因疫情延後一年。中間是彭鏡禧老師)

在臺大念外文系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借此一隅談談臺大求學往事,有些事依然歷歷在目。限於篇幅,集中在老師的身教和上課的收穫,及於我後來在學院教書相關的影響,不免省略了豐富且多采多姿的「青春歲月」,還請讀者見諒。(本專題策畫/臺灣文學研究所黃美娥教授&法律學院楊岳平教授&生農學院李達源副院長&管理學院黃恆獎副院長&政治學系蘇彩足教授)

後記:初稿完成後。驚聞王文興老師過世的消息(2023/10/3媒體的報導),不勝感慨懷念,藉此文致哀並致敬。

陳俊啟小檔案
臺大外文系1981年畢業,美國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校區英美文學碩士,俄亥俄州立大學中文碩士、博士,先後執教靜宜大學、東海大學、暨南國際大學、中正大學等校中文系,2023年初自中正大學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