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新鮮師

與生命同步成長的教學生涯

作者:黃奕珍

對很多人來說,「教學」可能只限於求學時期的某類經驗,但對我來說,「教學」是日常,是持續做了三十年的事。照《禮記・檀弓》的說法,把一件事好好的做完,直到最後,便算是君子[註1],那我也庶幾得以入君子之列了。

師大英語系一年級「聽講練習」課同學與李振清老師合影


最近檢點自己的教學生涯,發現有幾個明顯的改變。


剛開始教書的時候,流行改錯之類的考題,而教大學生國文,最常碰到的便是作文中不當的用詞、完整度不足的句子、意義互相矛盾的表述等等問題。於是我摘錄學生的病句,一一加以改正。並曾於上課時間將典型的病句抄在黑板上,再請學生以組為單位一起加以修潤。本來以為這是相當紮實的訓練,可惜功效不佳,學生不是改不出來,便是改好後下次仍舊犯類似的錯誤。反而是另一種方法成果斐然:我幾乎每學期都分享學生優秀的寫作成品,有時是突出的觀點,有時是一篇章法井然的作文或深邃細密的讀書報告。當然,在分享前,一定要提點其長處。我發現學生對同儕有著莫大的興趣,也常產生特殊的共鳴。所以,分享作品往往能夠激發他們的學習動力,誘導他們努力向前,大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的氣勢。由是發覺,原來斤斤計較於細部的錯誤,對教師的專業技能的確有所助益,可是,學生展現的卻是對更好、更美、更充實的的作品之積極嚮往。「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原來人性便是自然地往有光的地方前進。


這個領悟讓我開始設計一些能吸引他們的教法。例如,用一連串的問題引導思考的持續推進。以著名的〈後赤壁賦〉末段為例,除了先作整篇結構的分析與說明外,再用以下這些問題帶領學生尋繹此段蘊含的深意:1.「須臾客去」在此的用意?2. 道士的形象和「鶴」有關嗎?3. 道士為何問「赤壁之遊,樂乎?」東坡為何不直接回答「樂」或「不樂」?4. 道士為何不說自己的姓名?為何以「顧笑」回應東坡的提問?5. 東坡夢醒之後為何還想尋覓夢中的道士?6. 為何要以一個夢結束全文?
    只要有一、二個學生帶頭作出回應,往往就能啟動討論,而逐步完成預定的教學目標。進行順利的時候,恍然覺得學生像是機敏的獵犬,緊盯著獵物,馳騁於原野之上,而且彼此間還能互相協作。這種教法靠的是吸引學生的注意,用發自內心的好奇心要他們跟著跑,但要留心是否有學生落隊跟不上,若有的話,便得進行補救教學。


另外則是,剛開始教書的時候,因為對教材與教法都感到生疏,基本上僅能要求自己把預定的進度教完,無暇顧及其他。隨著經驗的累積,我對學生的整體與個別反應愈來愈有興趣,於是慢慢地把重心從單向的講授移向雙向的互動。從整體的角度來觀察,大約前十年的學生基本程度相當好,但比較內向,畏懼上臺或公開發表意見,會與老師保持一定的距離。之後的學生則愈來愈活潑開放,樂於參與討論,上台發言更是落落大方。當然,個別的差異仍舊很懸殊。對於較早期的學生,我鼓勵他們表達看法,不吝讚美,對於之後的學生,則努力提升發言內容的品質。然而,不論如何,學生都會有一些共同的煩惱,例如,進到人才濟濟的大學後,感到自卑;對學習環境的變動適應不良;不知如何重新設定人生目標等。而這些煩惱若未得到紓解,對他們的整體學習影響很大。所以我會找機會在課堂上和他們聊聊相關的話題,問說:「如果進到一所大學,發現自己遠比其他同學優秀,你覺得如何?」有時用山濤的故事加以開導:山濤非常欣賞嵇康與阮籍,他的妻子相當不解,直至窺見二人以後,才向丈夫說:「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世說新語・賢媛》)她的想法很簡單,不必無謂地與其他人比較天資與才華,只要有寬濶的胸襟和獨到的見識,也能與優秀的人做好朋友。或者在課程的具體規定中加以解說,例如,請他們依課程進度表上列明的週次繳交作業,並申明自己不會事前提醒,因為他們須學習切實管理時間、安排工作。而前述的〈後赤壁賦〉末段,正是蘇軾貶謫黃州後,對於人生感到迷惘之時,他努力打破固有的二分思維(樂/不樂、是人或是鶴),對於夢境的啟示保持開放自由的態度。這些也可以撫慰面對大學生活徬徨不安的學生。


說到這裡,順便談談文學作品在教學上的特殊價值:如上所述,我們毋須涉入學生個人的事件之中,卻能以恰當的距離共同探討某些重要而基本的問題。在講到神話時,提出其所彰示的世界觀,並提醒學生對自己的重新加以省視。如《淮南子・覽冥訓》記載往古之時,天地廢裂,水火不息,猛獸食人,「於是」女媧出來平伏禍亂,匡正秩序,最後人民回到美好的生活境地:他們再度「背方州,抱圓天,和春陽夏,殺秋約冬,枕方寢繩」。這個神話的敘述方式,喻示當災難頻至之時,自然會出現像女媧這樣的人物來解救眾人,不過,被解救的眾人須是「顓民」,亦即良善老實的百姓。同時,它也表現對世界的信任,只要持養做人的基本德行,其實毋庸對未來太過擔憂。又如莊子所說的「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也揭示相類似的心態。讓學生知道有和自己不同的處世信念,對平息他們莫名的壓力有相當的幫助。


由於體認到學生在個性、才能、背景等的個別差異,我愈來愈常讓他們專注觀察與體驗自己的生活,並從中得到屬於個人的特殊領悟。「大學國文」課程的作業會依據自選的主題,寫作與學業、交友、家庭等面向相關的思考所得。每次寫作時間至少隔一星期,須寫6次,每次至少200字,之後再寫成一篇論說文。這六次札記是為積累寫作素材作準備的。有趣的是,這部分卻蘊藏著不少璞玉渾金,在最後的文章中迸發光采。上學年的學生,在飽參「知也無涯」的各種詮釋後,結合自己的專業課程之啟發(如「森林療育」),最後總結自己的所得為「我不慢,是世界太快。我是正常速度。我仍在無涯的路上前行──踏著合適的步伐,伴隨不多也不少的人們,與那些在空白處等著我發掘的沉思角落」。另一位學生溫習課業總是力求該備,但他細參「逍遙」的進路後,發現「不管想達成何種目標,我們真正應該做的,不是把『我還可以』化為一把尖刀抵著自己前進,而是適時提醒自己『這樣就可以了』,在對的時間點為喘不過氣來的自己鬆綁吧!」學生真切的生命領悟,也反向霑溉了我,所以,「教」與「學」其實是融為一體、密不可分的。


回顧過往,我認為自己愈益注重與學生的互動,可能與初入大學所受的震撼有關。以大一的「聽講練習」為例,老師要我們以他為中心圍成半圓形坐好,然後設定一個又一個問題,讓學生自由發表看法。雖然當時懵懵懂懂的,但也能感受到一定的衝擊。而一直維持教學的興致,則當與生長背景有關。我從小住在學校宿舍,父親是中學國文教師,父母二人離開家鄉,在異地生活,身邊親友不多。小時候陪著玩耍,過年時幫忙大掃除,搬家時一手拎把凳子一手牽著5歲的我的,都是爸爸的學生。他們是我幼年世界中重要的支柱,也是我認識世界重要的一環。熟悉、信任師生間的情誼也許是我有機會完成君子之事業的關鍵原因。(本期專題策畫/臺灣文學所黃美娥教授&公衛學院郭柏秀副院長&法律學系楊岳平教授&管理學院黃恆獎副院長&政治學系蘇彩足教授&生命科學系鄭貽生主任&理學院葉素玲副院長)

註1:「君子曰終,小人曰死」,注:「事卒為終」。

與臺大中文系學生合影

 

黃奕珍小檔案
廣東梅縣人。1995年畢業於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獲中國文學博士學位。現為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研究領域為唐、宋詩歌,唐、宋詩學。代表著作有《宋代詩學中的晚唐觀》、《杜甫自秦入蜀詩歌析評》、《象徵與家國—杜甫論文新集》。另有多篇相關論文。曾獲6次院教學優良獎、2次校教學優良獎及110學年度校教學傑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