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新鮮師

外來種土博士的四十六自述

作者:安井伸介

在臺大政治學研究所就讀碩博士班期間,我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不只一次:「你為什麼沒有考慮到國外念博士?」。面對這個問題,我只好回答:「很抱歉,我現在就在國外念博士……」。我也曾屢次被告誡:「念政治思想以後找不到工作喔」。現在我敢回應:我現在就在臺大政治系教政治思想啊!


不知在臺大取得博士學位後,又回到臺大任教的外籍生有多少人,以前我想都沒想過有機會在臺大教書。回首過去,我深感我能有今日的成就,跟臺大與政治系提供給我的教育環境密不可分。

博士生期間,擔任學生代表,赴日宣傳臺大。


緣份真妙,我報考臺大政研所碩士班時,從日本飛來臺灣參加筆試和口試,當時的面試官陳思賢老師,後來竟成為我學術生涯中最為重要的恩師。我們幾個學生常常跟老師一同騎摩托車走北橫(我們騎125追老師的重機),記得有一次跟老師討論博士論文某一章節時,也騎去淡水天元宮,在櫻花樹下聆聽老師談天論地。那時我無法立即理解老師提出的問題與論文的關聯,但我回家沉思後,突然領悟到論文所缺乏的觀點,那實在是奇妙的體驗。即使是畢業後,在人生中遇到困境時,我也常到老師山上的住處訴苦。若沒有與老師的相遇,絕不會有今日的我。


我現在在政治系教中國政治思想,但其實我進入博士班之後才開始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在我研讀中國政治思想的原典與研究著作的過程中,另一位指導教授林俊宏老師,以及哲學系佐藤將之老師的指導,奠定了我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基礎。政治系也提供我很好的磨練機會。當蘇彩足老師擔任系主任時,讓我有機會教授「中國政治哲學導論」這門課。大家可以想像,讓一個外籍生擔任中國政治思想的課程教授,這是何等大膽且開放的決定。我想這就是真正的國際化,我對此由衷的感謝,並以身為政治系的一員為榮。對博士生來說,能在臺大當過老師的經驗與資歷無疑是千金難買,我非常支持這種方式來培訓我們的博士生。當然,那時我的相關知識與教學經驗相當不足,我教得並不好,我對當時的學生感到深深的歉意。


這樣說,可能會讓人誤以為我在研究所的時期一直專心致志的讀書。但實際上,在臺大念研究所的日子裡,我最投入的並非學術,而是軟式網球隊的活動。我在日本的國高中時期都打軟網,來到臺大時完全沒想到有軟網隊,碩二加入球隊後,球隊就成為我在臺灣生活的中心。我認為對外籍生來說,參與這些課外活動非常重要,因為這樣才能認識跟自己學術圈子不同的朋友,並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練球,才能深入接觸到臺灣人的日常生活。至今,我在臺灣的大部分朋友都是軟網隊的夥伴。在這段期間,我也經歷了許多人生的酸甜苦辣,遇見與離別,都深深的銘記在心中。

2004年大專盃乙組個人賽冠亞軍。


畢業後,我先在另一所大學任教了7年,在經歷過臺灣八點檔真實版的日子後,有幸回到臺大任職。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雙重意義的轉捩點:一方面,臺大的研究與教學環境終於讓我有了全心投入自己研究的機會;另一方面,到臺大開學第二週,我的第一個兒子誕生。自那天起,說我的人生為兒子存在,也不為過。我是家中三兄弟的老么,小時候很想要弟弟或妹妹,但父母沒有要為我多生一個,於是我小時候就夢想趕快結婚生小孩。誰料到,念到博士耽誤了小時候的生涯規劃。兩年半後弟弟出生,可是由於早產而住院兩個月,出院後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直到最近,終於領到了他的「早產兒畢業證書」,讓我們鬆了一口氣。這五年來,身為父親的我度過了人生最幸福的時光,雖然現在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但我確實有種人生無悔的感覺。

婚宴上與老師、親朋好友合照。


臺大的環境像天堂一樣,讓我專心投入研究與教學。然而,當面對臺大學生時,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教育的本質。除了分享知識,教育者是否需要啟發學生呢?但是,啟蒙總是帶有價值取向,老師依據自己的價值觀啟發學生,是不是具有潛在的危險?我曾寫道:「開始從事教職工作的我,已經成為曾經自己所批判的強權者,充滿矛盾的情緒」。其實,我小時候是一個叛逆的小孩,教師在我心中是敵人,我一直抵抗學校的體制。這幾年,我開始覺得,教育實際上具有很大的侵入性,有些敏感的學生會察覺到教師侵入到自己內心的不適,因此反抗,就像過去的我。而且,問題就在於,老師往往是出於「善意」的。我們身為教師,是否需要自覺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為學生著想的老師,可能是最自私的?在教學過程中,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誤解自己的角色,不要成為一個自私的教育者。


我有這些想法,可能是因為我所教的課程是「中國政治思想」。有一年開學第一週,有一位學生直接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來學政治學的,幹嘛要上這種課?」。對這位學生來說,中國政治思想是過去的歷史,而且像是從「中國」的角度灌輸某種價值觀的課程(後來得知高中時期的「中華文化基本教材」課程讓他有這種感覺)。面對這種質疑,我並沒有生氣,甚至認為他的質疑是合理的。政治學的目的不是灌輸某種觀念,而是獲得分析和理解政治現象的視角或技巧。中國政治思想的課程也是如此。我並不是從小就熱愛古代中國政治思想,我是接觸政治學之後,才開始研讀中國政治思想的經典。當時我的感想是:「ㄟ?原來中國政治思想有很多有趣的討論與觀點,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所以,我反而可以理解學生對中國政治思想不感興趣,我也有信心從政治學的角度討論中國政治思想,一定能讓學生覺得有趣。幸運的是,學期結束後,那位學生跟我說:「其實,中國政治思想也蠻有趣的」。對我來說,教學也是一種學習,如果我現在在教學上有所進步,都是因為這些學生的關係。


如此回想起來,我在臺大的學習歷程是不是太幸福了點?當初我選擇來臺大念研究所,真的是正確的選擇!雖然在少子化的時代,我不敢以自己為例鼓勵學生念博士班(尤其作政治思想研究),但是,人生只有一次,就追求自己想做的事吧,如此才能「四十而不惑」。(本專題策畫/政治學系蘇彩足教授&生命科學系鄭貽生主任&理學院葉素玲副院長&臺灣文學所黃美娥教授&公衛學院郭柏秀副院長&法律學系楊岳平教授&管理學院黃恆獎副院長)

 

安井伸介小檔案
現任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日本愛知大學現代中國學部學士,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研究所碩士、博士。研究領域:中國政治思想、日本政治思想。大學時期曾赴南開大學、杭州大學、武漢大學學習中文,後來來臺就讀研究所。至今在臺時間已超過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