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新鮮師

教室──衝突的所在

作者:葉明叡

老式的寫板書(話說,現在公衛學院的教室都只有白板了,連黑板都很難得用到)、老式的指定讀本、老式的課前摘要作業、老式的問同學問題、老式的不拘形式的討論,我的教學風格可能會被現在的同學們認為比較老派一點吧。從自己過去的學習經驗,我發現只要老師引導得夠好,光是靠師生之間,以及更重要的,同學們之間的討論激盪,這種教學模式就能夠使學生獲得最多的啟發。也不是說,我只是單純對於那些新科技、很絢麗的教室設備和教學技法等等感到反感(好啦!我承認是有一點點這種情緒存在),而是我過去在本校就讀學士與碩士班,以及在美國攻讀博士班時,最棒的幾門課程修習經驗中,授課教師都是採用類似這種如今可能被視為老派教學法的上課方式,因此當我要負責教學時,自然而然回想起那樣美好的經驗,可供自己作為臨摹的對象,因而認為自己可能較適合採取這種方式。再次強調,本文中我無意評論其他類型的教學方式。

使用板書來引導教室中的即時討論。


如今已經到了資訊相對易於取得的時代,某種程度而言甚至過多了。在課堂中,若老師想著要教給學生知識、同學若想著要從課堂學得知識,並非不重要,畢竟這仍然是教學的基本目標,但我們要有這些知識在被教導、被學習的當下,可能馬上就要過時了的心理準備。現在已經很難想像讓學生在畢業時說,我在知識上準備好了,或是沒有準備好這種事,離校以後,真正的挑戰才剛開始。如何應對這種挑戰呢?我目前的體悟是,我們除了基本知識要建立好(至少要先建立好,再來擔心過時的問題,沒有建立好,根本也不用再談什麼其他的,這點無庸置疑),在思想和態度上也要有所準備。


所謂思想和態度上的準備,我認為正是能從課堂互動激盪出來的東西。在課堂討論中,我們可以一一檢驗彼此對於同一類主題、同一組知識的不同解讀與詮釋,甚至延伸的應用和創意。我認為知識沒有固定的、已知的真理,我們有的只是接近真理的「已知知識」而已(這點感謝自多年以前本校公衛系王榮德老師的提示),所以多元的見解,以及多元見解之間的正面衝突是重要的,課堂正是進行這種活動的合適場所。在業界商場可能是動輒高額數的成本或買賣、在公務部門可能影響人民權利甚鉅,不是說這些地方就不能衝突,我們還是要,只是做起來更為謹慎,也更多規則要遵循,而相比起來,教室就是專門設計來進行這種衝突的場合,可以以最低的成本、進行最多的嘗試,這是我的觀點。


為了要有意義地進行這種思想衝突,參與討論的大家對於要討論的論題或是知識必須有基本掌握,這是我要求同學們必須在課前完成閱讀的主因。當然沒讀書也不會真的怎樣,只是對話起來,比較發散,不容易專注於一定範圍,討論的深度可能因此較為不足。這種發散並非全無好處,也可能會把討論帶到一個從沒有人想過的方向,反而成為創新的來源,但這種機會不是常常出現,常見的情形是進入個人意見式的泛泛之論,不僅沒有回應到主題,某種程度也是白費了同學們坐在這間教室裡面的時間,相當可惜。我不常準備投影片於上課使用,即使有準備通常也不在事前提供給同學,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避免同學養成依賴投影片整理知識重點,而略過紮實閱讀讀物的習慣,不過相對的,這項要求可能也會受到同學們的抱怨,讓我完全坐實了老派的標籤吧。總之,上課方式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何在課堂完成上述目的,讓教室成為不同觀點衝突的場合。


這樣說來,我理想中的教室,好像不是來學東西的,比較像是來吵架的。以臺灣的教育現場來說,至少到我這一代,都還是比較傾向於注重師生、同學之間的和諧,一個人能否和諧與他人共事當然是未來在職場中、在社會中生存很重要的特質,但我希望至少在我們的教室裡,可以有多一點的空間,盡量鼓勵不同的觀點,越能夠基於最可能的已知知識來挑戰多數主流、越有創意越好。


當然以上是理想情境啦,我不是說,我已經是個可以這樣良好引導同學討論的老師,還差的遠了,說起來我才剛開始真正親身實踐這樣的教學方式而已;就算我能有一點成功引導,究竟這樣的思想準備訓練,對於同學們未來有多大幫助,也都還是未知,希望以後同學們還願意回來跟我說說。不過,不得不特別提一下,我在109-2學期主授課程「健康政策、倫理與政治」的那班同學,表現真是遠超乎我預期的優異,讓我不禁對自己摸索出來的教學方法和觀點感到信心(很可能是過度自我感覺良好而生的信心,我現在常這樣自我提醒)。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同學在學期快結束時向我表示,「這堂課的經歷讓他改變了對公衛政策的基本觀點,過去所擁有的預設好像崩塌了一般」(類似的意思,具體用語我已記不清楚),這真的是對我們這學期課程的最高讚揚,應該可稱得上是某種思想衝突成功的結果吧。


面對急速變遷的環境,老派教學也有些挑戰。最明顯的莫過於在109-2學期中後段,臺灣遭遇COVID-19真正突破邊境防線在境內大流行,所有課程都改為遠距上課。原先經過半個多學期已經熟悉的板書教學和教室互動模式,突然之間改為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遠距教學軟體,著實費了不少工夫才重新抓回教室的動態平衡,特別是在遠距教學軟體中,為了確保音訊的品質,通常同時間只能有一位同學發言,因此被迫依序發言,有些不利於爭論,不過也有同學因此更願意發言,倒是另外的優點。

充分使用科技,老派教學方式也能夠在COVID-19之下順利完成。


最後想談談我自己採取這種教學方式的私心。我其實想要透過幫同學營造出這種思想衝突的環境,來讓自己也在研究上的思考有所突破。這是我在美國讀書時,在指導老師的課堂上擔任教學助理(TA)所體悟到的心得。當時幾乎每完成一學期的課程,我們都能從教學準備以及同學們的現場討論之中,獲取新的研究靈感,甚至開啟新的研究計畫。同學們都很年輕,想法與我的世代已經非常不同了,同一類的問題,因此也能獲益於新世代的觀點。這樣講起來有點像千年老妖在吸取年輕人的精氣似的,不過很多時候,知識也真的是透過這樣的契機不斷更新。


某種程度上有些任性採取,並且根植於自己偏狹經驗的老派教學,今後還有沒有存在的價值?這是我不斷質問自己的問題。總之,希望自己能夠持續秉持充分運用科技,但不被科技所運用的精神,盡可能地在教室中製造更多思想衝突,短期內先以達成這樣的教學為目標吧!(本專題策畫/公衛學院郭柏秀副院長&法律學系楊岳平教授&管理學院黃恆獎副院長&政治學系蘇彩足教授&生命科學系鄭貽生主任&理學院葉素玲副院長&臺灣文學所黃美娥教授)

葉明叡小檔案
臺大公衛系畢業,中間經過幾次職涯與知識的轉向,最後還是繞回公共衛生,於美國Emory University取得健康政策與健康服務研究博士學位,2020年夏天開始任教於臺大公衛學院健康政策與管理研究所。研究興趣主要為政策中的倫理議題,以及跨國的衛生與福利體系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