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亦芬專欄

Vienna 1900系列(1): 不是「世紀末」,而是19世紀如何走向20世紀?

作者:花亦芬

柏林並不想用倫敦與巴黎的方式跨過世紀之交。

俾斯麥1871年才剛打造出的德意志帝國還熱騰騰的,還沒享受到帝國主義帶來的驕奢狂傲。儘管有許多人因為工業化帶來的衝擊在鄉間謀生不易,大量湧入這個新成立帝國的首都,但柏林權貴並不想好好面對城鄉與階級差異帶來的種種棘手問題。

用民族主義編造「超英趕美」稱霸世界的帝國大夢,算來還是繼續穩握政權、又能給騷動不安社會民心一個共同大夢的強心劑。更何況,柏林的政經權貴更想利用快速工業化、科技化,來讓雖然名義上已經統一、但實質上各地風土文化差異頗大的德意志各地,在科技掛帥大旗主導下,更快速統合為一體,好好臣服於普魯士王室的統治。為了讓這個世界帝國大夢的狂想聽起來像是真能帶來萬世福祉,一些刻意炒作起來的政治口號──如「世界政策」(Weltpolitik)與「世界霸權」(Weltherrschaft)──被喊得震天價響。

表面上看似氣宇軒昂走出孤立,走向世界;實際上卻只想藉著「世界」與「全球」這些充滿假象的詞彙,遂行四處擴張與稱霸的野心。但是,只能用科技掛帥強撐起的新興帝國,的確不可能贏得世界。唯一造成的後果,卻是引發了人類過去不曾經歷過、也難以想像結局的第一場「世界大戰」。這場世界大戰不僅在世界各地嚴重毀人,更讓德國徹底毀己。

與普魯士緊密相關的,還有另一個不知所終的帝國──哈布士堡王室(House of Habsburg)在維也納(Vienna)統治的奧匈帝國(the Austro-Hungarian Empire)。

哈布士堡帝國存在的時間比德意志帝國長遠許多。15世紀末期,它是世界上第一個可以誇口自稱「日不落帝國」的統治強權。然而,到了19與20世紀之交,哈布士堡帝國工業化程度遠遠落後的情況,可以從1873年起維也納王室才在拮据的國家財政裡想方設法籌錢主導鐵道網絡的興建;而首都維也納直到1897年才有輕軌電車系統;相較之下,柏林1881年就有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人人都可看出老態龍鍾的哈布士堡帝國不僅無法用大英帝國那種氣勢跨世紀;也不可能像在1866年普奧戰爭擊敗它的德意志帝國那樣,用橫衝直撞的「超英趕美」口號鎮服人心。畢竟,農牧為主的奧匈帝國是多元民族綜合體,無法像德國那樣,有「單一國族」與「科技強國」口號可喊。向來,維也納王室最擅長的統治手段,就是用絢麗堂皇的王室文化來驚艷境內與境外。

以強勢發展的優雅文化來穩固哈布士堡統治權,早在18世紀當普魯士軍國主義快速崛起、並直接挑戰當時實力仍然相當堅強的哈布士堡王權時,就是哈布士堡女皇Maria Theresia(1717-1780)擅長的統治手法。當普魯士以強力軍事威脅開始在歐洲發動爭戰時,Maria Theresia卻致力於將維也納打造成當時歐洲藝術家人人嚮往的藝術文化之都。1762年,年幼的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到維也納宮廷演出後,跳到Maria Theresia懷中嬉戲的傳說,是這位親育16名子女的傑出女皇留給維也納這個音樂之都難以抹滅的歷史印象。

然而,兩百年前的文化政策,不是兩百年後可以繼續依循的。

18世紀以降的維也納王室大力接收巴洛可(Baroque)、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與歷史主義(Historicism)等尚古尊古藝術風潮,以鮮豔華麗的輝煌美感,將整個維也納打造得處處洋溢皇家尊貴氣息。然而,19世紀晚期起,法國印象派盛行,開始讓歐洲藝術創作主流走出王室與皇家藝術學院宰制。藉由面向市民階級生活,打開自由買賣的藝術市場,切斷官方與學院的掌控,將創作自由權重新交回藝術家手裡。這股追求藝術創作自由的強大風潮很快地影響了德國與英國。到了19世紀末,步履蹣跚的奧匈帝國傳承「精緻藝術」(fine arts)的殿堂──維也納藝術學院──雖然仍以皇室品味為唯一正統;然而,奧匈帝國突破保守傳統轄制的努力卻悄悄地從其他管道開始萌芽結果。

這個對維也納現代藝術產生巨大影響的教育場所就是皇室於1863年創立的「工藝藝術學校」(Kunstgewerbeschule)。

「工藝藝術學校」的創設肇因於哈布士堡帝國境內傳統手工業在逐漸工業化過程中因毫無招架之力、快速走向凋零,政府在教育上企圖將手工業轉型為工藝藝術,藉以保存、並提升傳統手工業地位。從「工藝藝術學校」校名來看這個教育政策作為,可以清楚看出,這是受到英國「藝術與手工藝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影響。1899年「工藝藝術學校」新任校長解聘了大部分舊師資,改聘有創新觀念的年輕老師,並用前衛開放的辦學作風,鼓勵現代藝術創作,同時歡迎女性就讀,藉以與自以為尊貴、實則十分封閉保守的維也納藝術學院相抗衡。

換句話說,維也納現代藝術的開展,不是從自認為地位崇高的皇家藝術學院開始,而是從與人民生活結合更深的「工藝藝術學校」開始。從這個重要的歷史轉捩契機來看,要談19與20世紀之交在維也納迸發出的璀璨現代藝術創作風潮,過去在學術界與學術科普著作相當流行的「世紀末維也納」概念並不能提供更為適切的歷史解釋框架。

要了解維也納現代藝術,需要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奧匈帝國從努力挽救帝國餘命到戰後帝國解體的過程,也需要了解哈布士堡王室所在的奧地利如何從君主政體轉型為「奧地利共和國」所走過的顛簸歷程,而這一切都與維也納現代藝術發展緊密相關。只從過去習慣的「世紀末維也納」角度來看維也納現代藝術,其實是以維也納現代藝術家積極想跳脫的舊時代枷鎖,來解讀他們奮力追求的新時代自由創作心靈。

世紀之交,本來就是新舊的拉扯衝突、拔河角力。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沒有一個群體真的是孤軍奮戰。自身的堅持與努力,加上國際有識者的共同贊助支持,維也納現代藝術家雖然在前衛藝術創作路上走得相當艱辛,幾乎每個人都不免傷痕累累;然而他們留下的不朽傑作,卻鮮活地見證了他們對於真誠創作的追求,才是真正與不朽的文化心靈產生的永恆共鳴。不是世紀末的帝國造就了維也納現代藝術,而是他們讓日落西山的帝國從世界大戰的斷垣殘壁倉皇退場時,活下來的人還找得到勇敢追求藝術真理、勇敢面對自己孤獨存在的靈魂為伴。在看不到前路的昏茫裡,心裡能夠有光亮起。

花亦芬小檔案
現職: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專任教授兼科技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副主任。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學士,德國科隆大學藝術史碩士、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中古晚期至近現代宗教史、社會文化史與藝術史跨領域研究,以及現代德國史、史學思想史。曾獲國科會傑出學者養成計畫獎助以及國立臺灣大學全校教學優良獎,曾任《臺大歷史學報》主編。譯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一 本嘗試之作》(2007出版,2013修訂二版)。專書著作:《藝術與宗教──義大利十四至十七世紀黃金時期繪畫特展圖錄》(2006)、《林布蘭特與聖經──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對 話》(2008)、《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2016)、《像海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2017),以及中英文論文近三十篇。2020年與德國學者共同主編出版學術專書 Memorial Landscapes: World Images East and West (Berlin: De Gruyter)。